咬文嚼字说说“愚昧”
2025-08-29 10:37 来源:  北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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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愚昧”始终如影随形,它像一片无形的迷雾,笼罩着部分人的思维,阻碍着个体与社会的进步。从古至今,无数思想家、教育家都在探寻破除愚昧的方法,试图让智慧的光芒照亮每一个角落。今天,让我们用咬文嚼字的方式,从字源、表现、危害到破除之道,探讨一下“愚昧”这个话题。

“愚昧”二字,从字形到发音,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拆开来看,“愚”字上“禺”下“心”,古义指心智未开,像一只被遮蔽的器皿,盛不进新水;“昧”字左“日”右“未”,日头被未明的雾气所掩,光亮透不出来。合在一起,便是心里没有光,眼前一片昏。它不是简单的“不知道”,而是“拒绝知道”,更糟的是“以不知为知”。一个人若只是无知,尚可教;一旦落入愚昧,便常在自我加固的壳里越缩越小,把壳里的回声当成全部世界。

要理解“愚昧”,先得回到造字的先民那里。《说文解字》释“愚”为“戆也”,段玉裁注:“戆,愚也。”这种互训看似循环,实则藏着关键线索——“戆”的本义是“愚而刚直”,《方言》里说“楚谓之戆”,原指人固执己见、不知变通的倔强。而“愚”的字形更值得玩味:上面是“禺”,下面是“心”。“禺”在甲骨文中像一个人手持工具劳作,后引申为“区域”“界限”,《尚书》里“禺禺”形容众多,或许最初的“愚”是指人心被某种固定的“界限”束缚,如同困在井底的青蛙,以为头顶的那片天就是全部。

“昧”的本义更直观。《说文》:“昧,爽,明也。”段玉裁注:“爽,明也。昧爽谓未明也。”原来“昧”最初指的是天色未明的昏暗状态,《诗经·郑风·女曰鸡鸣》里“士曰昧旦”的“昧旦”即黎明前的黑暗。由天色昏暗引申到认知层面,“昧”便有了“糊涂”“不明白”的意思。《庄子·齐物论》中“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的诘问,便是对“昧”最哲学的注解——当人陷入认知的迷雾,连“已知”与“未知”的边界都模糊时,便是“昧”的状态。

合起来看,“愚昧”二字勾勒出一幅清晰的认知图景:人心被固化的认知框架(愚)笼罩,如同行走在黎明前的黑暗(昧)中,既看不见更广阔的天地,也辨不清脚下的路径。这种状态不是简单的“智商低下”,而是认知系统的功能性失调——它可能表现为对新信息的抗拒,对经验的过度依赖,或是对逻辑的漠视。正如心理学家丹尼尔·卡尼曼在《思考,快与慢》中揭示的:人类的认知系统存在两个模式,“快思考”依赖直觉和经验,“慢思考”需要理性分析;而愚昧的发生,往往是“快思考”占据了主导,让人在未经审视的情况下,被直觉、情绪或偏见牵着走。

在日常生活中,愚昧的表现并不总是以粗野、蛮横的面目出现,它往往披着“理所当然”的外衣。最常见的,是把局部经验当成全部真理。比如,有人看见几株早开的桃花,便断定整个春天已经到来,对仍在酝酿的寒潮嗤之以鼻;有人听见三两句转述,便急着站队、声讨,把尚未核实的信息当成全部事实。这种“一孔之见”式的愚昧,根子在于把有限当无限,把偶然当必然。再往下细分,愚昧大致可以归为三类。第一类是信息型愚昧:世界已经换了新地图,他却抱着发黄的老地图不放。新技术、新观念纷至沓来,他嫌麻烦,索性关窗锁门,把“不会”说成“不需要”。第二类是价值型愚昧:把某种立场、情绪当成护身符,凡是与之相左的,先否定再求证,甚至根本不求证。第三类是方法型愚昧:他愿意学,却只用最省力的学法——复制粘贴、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看似勤奋,实则把思考外包给算法和段子。三类愚昧常交织出现:信息陈旧导致价值僵化,价值僵化又阻碍方法更新,层层锁死。

愚昧最显著的表现,在于思维方式的固化与僵死。此种心智常蜷缩于自我构建的壁垒之中,视狭仄的一隅为整个世界。它习惯于将复杂现象简化为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在丰富多元的现实中只选择看见自己愿意相信的碎片。例如面对社会议题,愚昧的思维往往拒绝承认问题的复杂性与多因性,而是急切地寻找一个简单的罪魁祸首,完成情绪宣泄后便心安理得,仿佛世界真如此一目了然。它热衷于接受现成结论,视一切质疑与探索为不必要的麻烦,对差异与细节缺乏最基本的耐心。这种思维模式崇拜权威,但往往分不清权威与威权的区别,极易将地位、声量等同于真知,将重复了千百次的谎言误作真理。它惯于被动接受,而非主动探寻,将思考的权利拱手让人,甘愿成为他人思想的跑马场。

在认知领域,愚昧则表现为对经验的过度崇拜或彻底轻视两个极端。一方面,有些思维将个人有限经验绝对化,奉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法则,凡超出其经验范围的,要么不存在,要么不足为虑。“未见即不存在”是其典型逻辑,仿佛世界范围止于其目力所及。另一方面,又有一种思维彻底脱离经验与实践,沉溺于空想与臆测构筑的空中楼阁,拒绝接受任何事实的检验,在自我重复的循环论证中不能自拔。这两种看似相反的倾向,实则同出一源:皆源于认知上的懒惰与傲慢,放弃了将经验与理性结合、不断逼近真相的努力。它们一个匍匐于地,拒绝仰望星空;一个悬浮于空,拒绝脚踏实地,都无缘认识世界的真实面貌。

情感上的愚昧,同样值得警惕。它往往表现为一种自我中心的情绪反应,缺乏换位思考与共情能力。拥有此种心态者,常将自己的感受、需求和立场视为绝对中心,无法理解乃至拒绝承认他人情感的合理性与真实性。生活中,稍有触犯其既定认知或利益边界,便易激起强烈防御性情绪,或勃然大怒,或冷漠疏离,而非理性探讨与沟通。这种情感上的愚昧,筑起一道道无形之墙,既阻碍了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也窒息了自我成长的可能。它使人沉浸于“永远正确”的幻梦之中,将所有不同意见视为挑衅与攻击,心灵从而由柔软而开放变得坚硬而封闭。

至于行为层面,愚昧常导演出许多令人扼腕的悲剧。它驱使人们不辨方向地努力,在错误道路上挥汗如雨,南辕北辙而浑然不觉;它让人执着于手段而忘却目的,将形式刻板遵循而牺牲了真正的价值目标;更常见的是,它使人短视近利,贪图一时之便或一己之利,却无视长远而整体的损害,犹如竭泽而渔、杀鸡取卵。这些行为模式,小则影响个人生活决策,大则关乎群体利益与社会发展,其背后无不是清晰思考的缺位与理性判断的迷失。

愚昧从来不是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它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会层层扩散,最终波及每个人的生活。

对个体而言,愚昧是幸福生活的隐形杀手。那些迷信“酸碱体质论”而大量购买碱性水的人,可能花了冤枉钱还耽误了正规治疗;那些坚信“离婚女人命不好”而勉强维持不幸婚姻的女性,可能在压抑中失去自我成长的机会;那些沉迷“成功学大师”的人,可能交了高昂学费却依然在底层挣扎。更可怕的是,长期的愚昧会导致认知闭环——当一个人拒绝接受新信息,他的世界观会越来越固化,最终形成“我没错,错的是世界”的偏执。心理学中的“确认偏误”效应会进一步强化这种状态:他会选择性关注支持自己观点的信息,自动过滤相反证据,就像戴着一副有色眼镜,永远看不到真实的世界。

对社会而言,愚昧是群体非理性的温床。历史上无数悲剧都与群体愚昧相关:中世纪的猎巫运动中,数万名“女巫”被处以极刑,起因不过是民众对未知疾病的恐惧;纳粹的种族灭绝政策得以实施,依赖于对“优生学”的盲目迷信;近年来的“抢盐风波”“囤药潮”,本质上是公众对科学知识的匮乏和对谣言的情绪化反应。群体愚昧的危害不仅在于个体行为的失控,更在于它会消解社会的信任基础——当“专家”被污名化为“砖家”,当“科学”被等同于“谎言”,当“官方信息”被怀疑为“掩盖真相”,社会协作的成本会急剧上升,集体行动的效率会大幅下降。就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如果每个零件都认为自己的判断比设计图更正确,最终只会陷入混乱。

若要告别愚昧,第一步是承认“我可能不知道”。这句话看似平常,却是撬开壳子的第一支点。承认自己不知道,才会去问;肯问,才会去找更好的地图。第二步是更新信息管道。今天的世界像一条昼夜奔涌的河,任何静态的蓄水池都会迅速腐臭。定期清点自己的信息来源:哪些渠道长期只提供单一情绪?哪些书籍、课程、对话能够带来结构性的新知?把管道拓宽,水流才会鲜活。第三步是操练方法——尤其要练“慢思考”。遇到刺激,先让信息在脑海里多绕几圈:它从哪儿来?证据链完整吗?有没有相反数据?这个习惯一旦养成,很多谣言会在门口自动掉头。然而,仅有方法还不够,还需价值层面的校准。价值观如同船舵,方向偏了,再快也是偏航。一个简单的校准办法是:每当观点与自身利益高度重合时,就更要警惕。利益最容易让人把“我希望如此”误认成“事实就是如此”。刻意寻找与自身立场相悖的高质量论证,把反对声音当磨刀石,而非敌人。久而久之,心智会像反复折叠锻打的钢,既有硬度又有韧性。

在群体层面,告别愚昧需要公共空间的“慢变量”。教育当然重要,但教育若只教答案不教方法,反而加固壳子。理想的公共教育应像一场长跑:前半段提供共同知识底盘,后半段训练如何提问、如何验证、如何更新。媒体同样如此,与其一次性给出结论,不如展示调查过程:原始数据、采访手记、可能的偏差,让读者在观察推理中习得方法。社区层面,可以鼓励“小范围异见”:读书会、辩论角、跨界沙龙,把不同背景的人定期放进同一个房间,让观点在可控的摩擦里互相打磨。

技术的角色也值得再思考。算法推荐本可拓宽视野,却常被设计成“让你更舒服”。普通用户能做的,是主动打乱推荐:定期取关、重新关注、刻意搜索陌生关键词,把信息茧房撕开一道口子。平台方则应把“多样性权重”写进代码,让异质信息获得可见度,而非被流量裹挟。

回望历史,每一轮社会跃迁都伴随对愚昧的突围:从地心说到日心说,从放血疗法到麻醉消毒,从身份世袭到机会开放。每一次突围都不是某个人振臂一呼的戏剧,而是无数普通人日复一日地更新地图、修正航向。今天,我们面临的变量更多、更杂,但原理未变:让光照进来,再让光在人群之间来回反射。所以,告别愚昧不是一次性事件,而是一种持续的生活姿态。它要求我们把“我可能错了”当作随身佩戴的指南针,把每一次对话都当成校正坐标的机会。当越来越多的人愿意这样做,社会的认知水位便会悄悄上涨。水面上,也许依旧有浪花、有漩涡,但深处的水流会越来越清,越来越有力,足以承载更复杂的明天。

愚昧是人类境遇的一部分,完全彻底的清明或许永难达到。但正是对这种局限的承认与超越,定义了我们人性的高度。每一个个体心智的觉醒,每一分理性光芒的闪耀,都是对愚昧的抵抗,都是对文明网络的编织。在这场永无止境的斗争中,没有旁观者,每个人都是参与者。我们选择思考的方式,选择相信的内容,选择行动的方向,都在无形中塑造着自己与世界的未来。故而,咬文嚼字剖析“愚昧”,不仅是为知趣而辩,更是为生命而思——思如何在这个纷繁复杂的时代,安顿自我,洞察世界,活出一种清醒而富有意义的人生。这需要勇气,需要智慧,更需要一份不灭的精神追求:愿以无穷之追问,应对有限之存在;以永恒之探索,走出当下之蒙昧。

告别愚昧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路。人对世界的认知永远存在局限,即便是最智慧的人,也难免有认知的盲区。但只要我们保持开放的心态,坚持学习与思考,就能够不断靠近清明,远离愚昧。这不仅是对个人负责,也是每个社会成员应有的担当——因为只有当更多的人摆脱愚昧的束缚,整个社会才能在理性与智慧的指引下,走向更光明的未来。

 


 


作者:

晋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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