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自己 不忐忑》:生命才刚刚开始
北京晚报 | 作者 陈曦

2025-08-31 00:49 语音播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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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手记

开启这本书的缘分之前,我从未像纪录片的镜头一样,这么深地潜入、体察过另一个人的生活,尤其是,刚好和一段特殊的生命周期相重合。我也很少与一位作者展开长达数年、绵延不断的相处,且始终保持着边界和觉知。

2019年9月的一天,我给龚琳娜老师发微信,大意是,《自由女人》版权到期了,我想和您续约。此前大概一年多,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久未联系的龚老师重新接上头,得知她从北京搬到了大理。我们通了一个多小时电话,听她兴高采烈地对我描述着大理的新家、新朋友、新生活,我的眼前呈现出一幅极美极浪漫的画卷。也说到她一度患上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几近瘫痪,搬到这个规则感较弱的松弛之地,才彻底好转。

于是,提及续约这天,我说:“龚老师,写写大理的故事吧,只要两万字,加在后面,就可以再版。”

她很快回复我:“你要不要来大理看看?我们见面聊。”

想到那通电话里活色生香的远方,我一秒都没耽搁就同意了。

《做自己 不忐忑》 龚琳娜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来到大理的小院

9月底,大理最好的季节,动画片似的浓云漫卷。

我在距离龚老师家大概200米的一处民宿里放下行李,准备一起晚餐。

来到她的小院子,一张简单的白色餐桌,置于树影花间。夕阳尚好,我们相对而坐,五年不见,竟也不觉得中间隔着什么。

我拿出两瓶北京带来的葡萄酒,是从朋友那里听来的牌子。龚老师突然问我:“你懂酒吗?”

“不太懂。”我实话实说。

“不懂酒,就不要给别人送酒。因为你送的不一定是别人喜欢的。”

我有点儿蒙,仔细分辨着她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显然是认真的,因为她紧接着又给我讲了很多关于葡萄酒的常识,并且带我进屋,看墙边的木架上,她和家人平日储存的酒,着实琳琅满目。

但她仍然提议把我的酒打开,品了品,非常真诚地说:“这酒不错!”像是一种弥补,多少抵消了一些我心中的愕然。

接下来的每一天,过得都空前饱满。龚老师把她在电话里描述过的日子,挨个儿带我体验了一遍。跟邻居合唱团“哼哈练气”,唱二十四节气古诗词之《秋词》;跟一位石刻艺术家兼野外生存教练上山做茶,在高处透过密密的丛林俯瞰洱海;跟艺术家的女儿学做手工皂、编花环;跟北京来的大师兄练太极拳;每天去不同的朋友家蹭饭。

之所以有大把时间陪我,是因为海酷和雅酷跟爸爸去德国上学了。这位养育了十几年孩子的母亲,不工作的日子里,享受着少女般的闲散。她是如此光芒四射,身边所有的人,都被她一起点燃。

一天下午,我们在古城闲逛,龚老师说:“你知道吗?老锣和我在物理距离上分开了,感情却更健康了。任何关系都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以前,我们就是太紧密了。”

她给我讲了不久前和老锣之间为了音乐发生的一场争论。“我认为争得特别好,虽然还有一些疙瘩没解开。我们的很多想法是不一样的,也不需要一样。”正说着,就收到一条老锣发自德国的语音,口吻亲昵又调皮:“亲爱的琳娜,早上好!哦,你那里应该是下午了……”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个好!”我们约定,新书就从这八个字写起。

龚琳娜和老锣在告别晚宴

▌我们的爱情故事结束了

再一次去大理,是来年5月。出发前,龚老师发来一张穿着薄羽绒服的自拍,头发湿漉漉的,叮嘱我:“一定要多穿点儿,大理的雨季可冷了!”

这回,我住在她家,两个儿子的房间都空着。晚餐吃什么喝什么全无印象了,因为一切都抵不过接下来的震惊。她打开手机,“我要给你听老锣前几天的留言。”

背景里,有脚踩树叶的沙沙声。老锣断断续续地说着:“亲爱的琳娜,我在森林里散步,就是我们原来经常散步的地方……琳娜,去年夏天,我们的爱情故事结束了。一开始我不相信,我不想承认……”

我的眼泪在这一刻毫无防备地滚落下来,直到听完大约10分钟的所有留言,才抬眼看她。她同样满脸是泪,却用冷静的声音问我:“你是什么感受?”

我说:“我不相信。”

她说:“我也不相信。”

从这天开始,我见证着她,一边在信与不信之间挣扎,一边对过去的日子展开无边无际的反思和自省,不断地想,不断地说,不断地写。在国际航班动辄熔断的特殊时期,她克服重重困难去了一趟德国,试图做点儿什么来挽回,可是所有的希望都被现实击碎。

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和朋友们通电话反复梳理混乱的内心,成为她的日常。一天,龚老师给我打电话,具体聊什么记不清了,不外乎各种情绪反扑和记忆闪回。我突然感到一阵愤怒,大概是因为,长期听到同一种声音,循环往复,毫无进展,所引发的压力和绝望。我生硬地说了一句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之后一个月,她没再给我打过电话。我经常在半夜惊醒,仿佛感应到她的悲伤和孤独,还是忍住不和她联系,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秋高气爽的一天,龚老师给我发来微信:“我慢慢想通了,放下了。我决定不再和过去的情感纠缠,好好清理自己的内心……”

那一刻,我也想通了。始终梗在心头又无法表达的正是这句话:“不要依靠向别人倾诉去转移注意力了,勇敢地面对自己,清理和放下吧。”

我们恢复了联络。交流的内容也日益轻盈,多是分享彼此的生活和最近书写的段落,再没提起这段插曲。

是她,在最艰难的情境里,捡拾起了我们的友谊。

龚琳娜在乡间采风

与邻居合唱团在大自然中放歌

▌办一场告别晚宴

三年过去了。

当初构想的“两万字”发展到了十万字不止,内容也早已超越了亲密关系的分分合合,指向更宽广的内心探索。

在陆续完成的书稿里,我读到了她在苍山脚下的院落里如何与猫鼠为伴,度过无尽长夜;读到了她反思从前对亲情和友情的忽略,漠视一位发小儿的礼物而伤了她的心;读到她为了走出情伤,不断地学习、沉淀、输出,挑战舒适区之外的不同舞台,以惊人的勇气投入当下,在汹涌的情绪中粉碎旧我而重塑新我,在音乐之外的世界站了起来;读到她放下爱情以后,与隔阂多年的妈妈修复关系,走向真正的和解,由此,也才完成真正的独立。

2024年8月,她告诉我,她决定离婚了,10月去德国办手续。

一路参与的故事当然不能错过结局,我说:“我也去。”

她秒回:“办签证!”

于我而言,此行最为神奇的,是十年前那本《自由女人》中所写到的故人旧事,居然在十年后有机会真正地见证、走访。于龚老师而言,这是上一段人生的终章,昔日的亲人和朋友,从前生活过的地方,要一个一个地道别。

短短六天,随她驱车千里,从城郊小镇,到边境小城,到丛山间的村庄。相识十几年,第一次见她用顺畅的德语,和那里的人们交流,悲欢如此相通。临别时,她与每个人紧紧拥抱。“我们心里都知道,只是不说,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10月12日,她邀请十几位至亲挚友,在她和老锣2003年初次一起演出的小酒馆里,举办了一场“感恩告别晚宴”。人们起初都有些茫然,不知道该以何种姿态出现。渐渐地,都松下来了。大家纷纷走到前面,讲起历历在目的往事,彼此会心地笑。轮到老锣的表妹夫上台了,他挠挠头说:“我参加过各种各样的Party,今天这样的‘离婚Party’,还是第一次。完全没想到,是这么温暖。”

2025年5月31日,端午节,我们在大理完成了这部书稿的最后一章,以德国之旅谢幕。关于多年前写下的,饱受情感困扰的灵魂暗夜,删去一万多字。“太多了,没必要,都过去了。”

又是一年雨季,接连五天,大雨一分钟也没有停。于是我们想到还要加上一篇尾声——《有时风雨有时晴》。

“大理这个地方,出太阳的日子远远多过下雨的日子,偶尔下些雨,没什么不好。恰恰因为未知,因为不可控,生命才有惊喜。”说话时,她望着滴滴答答漏雨的玻璃屋顶,是穿越了惊涛骇浪后的波澜不惊。

生命这出戏,她先勇猛地活了出来,又平静地写了下来。

这阵子,每天都是她早起,练歌,然后下楼煮咖啡、切面包、煎糍粑,而我心安理得地当着客人,睡到自然醒,坐享其成。想起六年前那个秋天傍晚的重逢,记忆中仍有一丝局促和尴尬,这一刻的松弛更显珍贵。我们都成长了,在冲突和痛苦中学习,让生命轨迹不断地朝着爱的方向移动。最终,允许别人做别人,允许自己做自己。

“龚老师,我才刚意识到,”我翻看着书架上的《自由女人》,“十年前那本书,和今天这本书,我们的最后一章,居然都叫《自由鸟》。”

“我从来不认为,我们的婚姻结束了,那段生活就应该被否定。”她指了指《自由女人》书中的最后一句——我们身心的自由,对生命的追求,永远永远不改变。

“今天的我,还是这样的。我常常感到,生命刚刚开始。”


编辑:李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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