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8-31 09:44
1949年,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发表《论历史的起源与目标》,提出“轴心时代”的历史整体性解释,继伏尔泰、黑格尔、斯宾格勒、汤因比之后,再度为世界史观贡献重磅级理论。1902年,梁启超在《新民丛报》陆续发表的连载文章,后整理成《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书,提出世界历史的“全盛时代”,与雅氏“轴心时代”的核心意蕴不谋而合。
“全盛时代”的提出
与其他梁著一样,《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同样深怀救世之心,亦即通过梳理本土学术,恢复“我中华第一”之地位,“而更执牛耳于全世界之学术思想界”。除“第一次用历史眼光整理中国旧学术思想”这一开创性价值外,此书的另一独特价值在其世界眼光。梁氏在勾勒中国本土思想变迁史时,时刻注重以他域文明为参照,并明确提出了这一对比模式的书写原则:“凡天下事必比较然后见其真”,“不知己之所长,则无以增长广大之;不知己之所短,则无以采择补正之”。正是在系统的中外比较中,梁氏世界史观的面目逐渐清晰。“全盛时代”一说集中阐发于第三章,原本是梁氏对于先秦学术历史地位的理性总结。然而,梁氏并未止步于先秦,而是将“全盛时代”拓延至世界历史的整体架构。现在看来,这一步走得极其超前与可贵。
“全盛时代”的内涵
第三章开篇即道全盛时代“非特中华学界之大观,抑亦世界学史之伟迹也。”“此前后一千年间(即公元前七世纪至公元三世纪),实为全地球有生以来空前绝后之盛运。”中华有孔子、老子、墨子、杨朱、孟子、庄子、荀子等九流百家;印度有佛陀、波你尼、马鸣等宗教高僧;希腊有泰勒斯、德谟克利特、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先贤大哲。三地的先行者们探索了人类思想的所有可能性,奠定了人类哲学的所有流派。
要而言之,就基本框架与核心意蕴而言,梁氏的“全盛时代”与雅氏的“轴心时代”高度契合。诚然,即便梁氏系统比较了先秦学派与希腊学派长短得失,整个“全盛时代”学说仍是粗线条的,无法与雅氏严密细致的思辨论证相比。然而,这样的苛责是不近情理的。首先,两书主旨本不相同。如果说“轴心时代”对于雅氏而言是目的,那么“全盛时代”对于梁氏而言只是手段。再者,两方的学术传统也迥异。从巴门尼德的“一”、柏拉图的“理念”到斯宾诺莎的“永恒秩序”,西方文明一直笼罩于对“普遍性”的迷恋。“理论化的冲动”使得西方学界热衷于创建统一性的理论框架,试图对物界与人界做出统一的解释。然而,盛名之下,如果细读诸理论家的著作,阅读体验并不友好(如艰涩、冗余等)。相比之下,中国传统学术对理论建构不甚措意,下“断语”一向惜字如金,即便有意阐发(如许慎的六书理论),也是寥寥数语,点到为止。当然,更重要的是,“全盛时代”比“轴心时代”早了将近半个世纪。可以说,就“全盛时代”的现有篇幅与论述力度而言,梁氏的现代意识与世界史观已然明朗可见。
梁启超的世界史观
在试图“撬动”整个人类历史时,如果说雅斯贝尔斯选择以哲学为支点,那么梁启超则选择以学术为支点。在梁氏看来,“学术思想之在一国,犹人之有精神也;而政事、法律、风俗及历史上种种之现象,则其形质也。”在梳理本土学术时,梁氏始终秉持“合世界史通观之”的原则。对此,他有着明确的理论自觉,并深知自己“从事于先辈所不敢从事者”。因此,梁氏世界史观的运用并非偶然为之,而是主导着全书的写作。其“世界史”的范围也并非仅限于人类轴心文明,也覆盖与轴心文明发生接触的文明,包括发生接触后遭遇灭绝的自然民族(中南美洲文明)与“被历史所接受”的文明(斯拉夫、日本、泰国等)。
梁氏的世界史观体现最要者为两端:一是述表现,即“我界”与“他界”具体细致的微观比较;二是阐原理,即普遍性历史进程规律的宏观阐发。就微观层面而言,凡阐发我界学术思想之特质、表现、趋势时常以他界为参照坐标,如语言文字以我国与欧洲、印度对比,古书与希伯来、印度、古希腊对比,佛教与印度、蒙古、缅甸、泰国对比,等级制度与印度、欧洲对比,学权转移与欧洲对比,放任主义与干涉主义之沿革与欧洲对比,乾嘉考证学与欧洲近世科学精神……凡此种种,信手拈来,数不胜数,可谓言“此”必观“彼”。
梁启超的文明互鉴观
《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书处处含蕴着对文化交融、文明互鉴的礼赞。如前所述,梁氏“合世界史通观之”的根本目的还在于归复“我中华第一”之学术地位。在梁氏看来,文明唯有交流与互鉴,“得智识交换之益”,才能“相摩而善”。以西方文明为例,其历史三阶之进步均可归因于文化交流与互鉴。当然,梁氏念兹在兹的还在于以文明互鉴复振我中华文明,“尽吸其所长以自营养,而且变其质、神其用,别造成一种我国之新文明”;“合泰西各国学术思想于一炉而冶之,以造成我国特别之新文明”。
此书不仅为我国固有学术史研究“开辟了一个新世界”,也为现代意义的世界史研究开辟了一个新境界,而正是后者常被人忽略。实际上,梁氏的世界史观并不局限于此书。同一时期,还有《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地理与文明之关系》《近世文明初祖二大家之学说》等文均有志于此。近人有关梁氏史学思想的论著汗牛充栋,却少留意梁氏的世界史观与文明互鉴,这一精义宝藏还有待挖掘。
(作者为北京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