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打来电话,我赶忙接通。电话那头只有抽泣声,却没有一个字传过来。我知道出大事儿了,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大舅,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去,败给了病魔。
表姐挂了电话,给我发来一段大舅去世前几天的视频,大舅依旧坚持着想自己拿汤勺喝小米粥,可那汤勺在他手中,却重逾千斤一般。他无奈地叹息一声,抬头,那曾经清澈有神的双眼,已然是一片苍茫黄浊。他的动作也惶恐起来,犹如一个不谙人事的孩童般。
短短十几秒,我的双眼早已浸满了苦楚的泪水。
我曾经在好几篇文章中,反复强调一个细节,那就是我三岁时的一个深刻记忆。我曾经一度寄居在姥姥家中,而姥姥家的隔壁就是大舅家,两家共用一处院落,除房屋各住各外,并无明显界限。
大舅养了两窝四只鸽子,两只倒扣在堂屋朝南墙上的盛米用的旧斗,就成了鸽子的家。鸽子是机灵而活跃的一种动物,一半时间围着堂屋绕大圈子在半空中飞行,一半时间就或在堂屋顶上或在窝巢旁边戏耍。
三岁而小小的我,就站在堂屋对面的小南屋屋檐下,目光随着鸽子而转动,往往能看上两三个小时,一上午或一下午,就过去了。
这是我三岁的不多的深刻记忆中的一幕,在后来的三十六年岁月中,我常常想起,或者午夜梦回中“遇见”这个场景。
大舅当时摸着我的头,说道:“我们粪孩(我的小名)以后,也要像鸽子一样,在蓝天上飞翔啊!”
这句话当时我完全无法理解,但是,我却把这句话,“画”在了我的脑海中,以至于后来,我做了很多个翱翔蓝天的梦,而且都是“彩色”的梦。
姥姥和大舅都对我说过,只有最幸运、能有大出息的孩子,才能做“彩色”的梦,而一般人的梦,都只有黑白两色。
在那个只有三岁的,寄居在姥姥家的孩子的心里,那一刻,他就开始为了这“彩色的梦”而下定了百般努力、千般追逐的心。
就像母亲后来不断提及的一句话:“我家大儿啊,长了一颗朝外的心,一双往外走的脚,没人能拦得住啊!”
我不知道,我这四十年走了多远,甚至都走得快遗忘了来路。是大舅、母亲、姥姥他们,用他们的话和思念,让我频频回头、回望,而不至于迷失在无穷无尽的未来当中。
我仍然记得2003年8月的那个酷夏,太阳似乎要从天上掉下来,知了拼了命地吵闹着,生怕人们不够烦躁。
这一年,本该是我的高兴之年。从山西省长治师范学校毕业,应聘到了心仪的中学,准备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参加全国中专(中师、职高)联考,以山西长治师范学校文科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我果断选择了后者,就像人们往往会更看重未来和希望一样。
但入学需要准备的费用,难住了我,弟弟在读高中,父母刚投出了一大笔钱,五千块钱,竟然成了我难以逾越的“山峰”。我都做好了“只带着车费和生活费用‘只身’到山西师范大学报到,请求校方缓我几个月交学杂费”的准备。
这时,大舅把另外三个舅舅召集了起来,他拍板出了两千,另外三个舅舅各出了一千,凑够了五千。大舅把那厚厚的一沓钱交到我手上,说了句:“不够,再给大舅家里打电话。你知道号码,最后三位是358。”
大恩无声,那时,我的内心早已是酸楚难当,可我依旧忍住了泪。我选择了只身前往大学报到,言语上是我自小独立惯了,完全没问题;事实上,却是当时拮据到要省下车费用作生活费。
当我看到同宿舍的五个舍友,都是亲人亲戚一大帮人送来报到上学时,我内心也有过羡慕,但我收拾起心情,利用早来一天已经熟悉了山西师范大学校园情况的优势,带着舍友和他们的亲人,逛校园,处理各种事项,一起到学校食堂吃饭,俨然一副“大人”的模样。
是大舅和母亲一前一后的电话,才让我这种羡慕的心情,终于消弭不存了。
在大舅去世前三年,我知道了一个大舅的秘密,原来,大舅从读中专时候起,就以几个不同的笔名进行创作,几十年来,也发表了四五万字的文章。大舅竟然还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作家,也赚取了他那个年代较为可观的稿费。
但可惜的是,他这个秘密,自己保守了一辈子,甚至家人都完全不知道。
他把这些当年呕心沥血的“文字”托付给了当时极为年轻气盛的我。那是2013年中,意气风发的我,创业多年的网络文学网站刚刚被一家大型集团企业全资收购,我也出任这家企业的高管,而我的处女作、也即是第一部长篇小说出版后卖出了大几万本,影视版权也被高价买走。
我很快要求我分管部门的编辑,把这本集子给编校了出来。当我捧着手中这本240余页的册子,认真阅读、校对的时候,我那颗漂在无尽高空、甚至目中无人的心,似乎正款款地向地面落下。
于是,我读了第二遍、第三遍,并为大舅这本集子,亲自起了名,各卷写了前言,还写了后记。我想,应该是因为这本集子,让我能够“走”得更远,否则,在那虚无的半空中,我或许将彻底迷失了自己。
大舅满堂,在大舅去世六年之后,我终于能够写下他的“名字”——崔满堂,回忆一些与他的琐事,但这些琐事,其实就是生命中最珍贵的存在。
大舅满堂,二零一九年农历三月二十八日晨,因病驾鹤西去,享寿七十三岁。大舅生于一九四七年正月十三,少年时历尽磨砺,卓然乡里,早早承担起家族重担。大舅聪慧好学,钻研学问,显以文墨,以优异成绩毕业于长治农校(中专)。
大舅满堂自一九六八年参加工作,曾先后在长子县南漳镇酒村学校、长子县南陈学校、长子县大堡头联校任教,成绩斐然,期间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后大舅满堂历任长子县西南呈村村支部书记、长子县教育局干事、长子县纪检委干事、长子县信访局副局长、长子县劳动局副局长等职。二零零六年,大舅满堂荣退于县劳动局岗位。
大舅满堂去世了,但他给自己留下了集子《南涂北抹说西东》,给子女儿孙留下了《我的后事》。人生能像他这样淡然且理然的,少之又少。
我想,我有义务,把我写的每卷前言和后记摘录下来,以慰大舅在天之灵:
《南涂北抹说西东》第一部分:“人生情调”:人活天地间,蹉跎岁月
题记
这些小文章,道出了世间人生各式各样的情调,趣味简单的,复杂的,读后可陶冶心灵,拓宽思想境界,同时受到一些启迪,晓得许多许多人世间各方面的事情,平衡心理,净化美好心境,迈过坎坷,接受难以接受之事,适应社会、适应环境。学会为人处事,过好每一天。
外甥董江波于2012年10月3日写
《南涂北抹说西东》第三部分:“父母心事”:天下父母心,不泯的夙愿
父母的思念
通信集一
《父母的思念》这本通信集,是我舅舅的儿女,我的表哥崔海燕、表姐崔峰峰在外地求学时,父母信件的原本辑录,儿女首次外出求学的惶恐,新鲜,所见所闻,以及对家乡深切的怀念,含蓄的中国人独特的爱的表达方式,寄托了深切的爱与想念。
人常说:如果能回到从前。这段通信录记录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最具人情味的一段时光。
外甥董江波于2012年4月3日
心声 心思 心血
通信集二
这本《心声 心思 心血》集子,是舅舅的儿子、我的表哥崔海燕1991至1994年间在辽宁大连服兵役期间,父亲母亲满怀殷切期望和深沉思念写给他的心语,寄托了对儿子未来无比的希望与祝福,字里行间充满了父亲的关切之情,母亲父亲的思念。
读这些已经搁置二十年岁月的家书,我们依然为那个年代独特的亲情而感怀。
外甥董江波于2012年4月23日
父母的牵挂
通信集三
儿子当时在省级示范高中沁县一中读高中,女儿则到山西大同市会计学校求学,这本《父母的牵挂》原汁原味记录了有父母在家牵挂担心思念的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亲情记录。
在外求学意味着已经一脚踏入社会,儿女的话多了一些对未来的憧憬,父母的话多了一些对未来的惊颤。
外甥董江波于2012年4月30日
而《南涂北抹说西东》的“第二部分:‘人活一生’:箴言杂味,顺其自然”的卷前言由大舅满堂自己撰写,道尽了他一生“践行做人之道,纯洁心灵,坦然从容生活,其乐融融”的为人哲理。
在当时《南涂北抹说西东》付印之前,我写了一篇《后记》,现在读来当时的文字,仍有“挥剑”的意气:
后记
舅舅崔满堂的人生履历,真可算得上是艰辛磨砺,但透过这艰辛磨砺,我可以说,舅舅的生平,是一个普通中国人能够达到的成功人生的“顶峰”之一。
没有后台、没有背景,有的是一个意气书生校园生活累积的文字能力、处事能力,以及很好的管理沟通能力。抓住几次机遇,受过几次挫折,但还是成为了古晋省一个千年古县重要的官员之一,从劳动局副局长的位子退下,享受正科级待遇。
抛开其间他所受的苦难,只看结果。
先来说个人成绩:
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的儿子,成绩优异,考上市农校,毕业教书育人成为长子县最优秀的教师(校长)之一,后在长子县多个行政机关工作,受到县委县政府领导器重,享受正科级光荣退休。
不管在谁,在哪一方面看来,这都是很了不得的成就。但舅舅应该是有更大的愿景,也是有这个机会和能力的。可惜命运弄人,在舅舅最关键的几年,县主要领导频繁更迭变换,导致未能更进一步。
我细细读来舅舅这本《南沫北抹说西东》,如果际遇顺利,他是有能力和机会做县五大班子领导之一的,这个毫不夸张。
但纵然是副局长退休,享受正科级待遇,对于一个既不是官二代、也不是富二代,而是典型农二代的普通人来讲,这已经是非常了不得的成就。
人生成就如此,当以满足已。
再来说说家庭:
舅舅和舅妈育有一子三女,儿子,即我的表哥崔海岩为长,依次为女儿,即我的表姐们崔晓燕、崔燕燕、崔峰峰。
如今,他们四个,都有幸福而圆满的家庭。在孙辈这一代,已经有孙女1个、孙子1个,外孙子2个,外孙女3个。
而高龄90余的母亲(即我的姥姥)身体康健、精神很好。舅舅拥有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这在现代中国,是非常少,也弥足珍贵的。
当然,舅舅的心思和心愿应该是更高,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是想要下一辈的成就,远远超过他。
但我认为,这个愿望是好的,但在现实的土壤中,却不是太切实际。舅舅的成就,本身已经很高了,如果后辈想超过他,那得拥有多大的人脉关系、金钱,那得付出多大的努力、艰辛、拼搏,而且,后辈还要在非常小的时候,就得树立超过他的理想,并开始一步一步奋斗。
这样的超越,根本不是“书山有路勤为径”能够实现的。那是一个实力、机遇、人脉、金钱等家族综合实力的推进。显然,那时,我们并没有这样的家族实力,而现在,我们正在慢慢拥有这样强大的家族实力。
相信,不远的将来,或许是三五年,或许是十年,家族中会涌现出几个,或若干个耀眼的“明星”,完成舅舅家族振兴的夙愿。
当然,这也是我和我们这一辈的梦想。
以上是为舅舅本书后记,与家族诸人共勉。
外甥董江波
2014年7月1日
终于度过了大舅刚去世那天最痛苦的时刻,大表姐崔晓燕打来电话说:“江波,你给大舅写个祭文吧!”
我擦了擦已经不再流泪的眼睛,挥笔而就:
祭大舅文:我的舅舅崔满堂
大概月余前,大舅崔满堂来电,我照例挂断,然后回拨过去。大舅的声音一如这数月的沙哑,寥寥几句家常后,大舅嘱咐我,对人不要严苛,要学会宽容和原谅。我嘴上答应着大舅,但心里却笑笑,不以为然。
但我未曾想到,这竟是我跟大舅最后的通话。但我让大舅失望了,恐怕,要学会不严苛,学着去宽容和原谅他人,这将是我一辈子的功课。
已经年纪35周岁的我,在电话里风淡云轻地安慰着兄长姐姐们,生老病死,人生常事,人近中年的我们,要学会淡然看待,要为家庭保重身体,要为子女谋长计。
这人生真理,从我口中说出,字字清晰。可每每面对亲人去世,我又有哪次能够坦然面对。2010年母亲逝世,2017年姥姥西去,2019年大舅长逝,又有哪一次,不是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对大舅最初的记忆,来自大舅家的老屋。那时节,一个三四岁之交的小男孩,昂头看着青天上鸽群飞过的鸣响,看着屋檐下那凸出的鸽舍。继而,对这鸽群和鸽舍的主人——大舅,有着无比的敬意。
当时,这个爱思考、敏行动的小男孩,就从这一奇妙的情景中出发,然后毅然决然,走上了那追逐梦想的康庄大道。
可以说,在我25岁之前,都走在大舅的影子和影响上。直到26岁那年,我终于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路。但这前25岁,至少是3、4岁之交到25岁,是大舅那已然坚实的路和步伐,让我避免了踏上歧途,甚至误入荆棘。
在一个家族中,能够有大舅这样的一个人,那是一个家族的万幸。我很感谢大舅,是他影响了我;我也很感恩,能够出生在这样的家族。
人生最大的幸运,就是出身;人生最不能选择的,就是出身。
我身而为母亲崔兰英的儿子,身而为大舅崔满堂的外甥,我生而为幸。
外甥董江波泣奠
二零一九年三月廿八
合上电脑,收拾好行李箱,那个二零一九年的春天,我从首都北京踏上了回老家长子县的路,迎春花已然在路边绽放,但是,母亲不在了,姥姥不在了,大舅,也刚刚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