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正在下降,已经穿过云层,长沙小雨。穿过薄雾仍能看见时隐时现的大地,那些房子?没错,那些房子像是镶嵌在绿色之中的,没有形成记忆中的村庄。这很好,这契合我对于梦境中的幽居的理解。那些路交错纵横。仿佛每一座房子随时又可以动身,去往下一个安身之地。
接站的司机老师,一直在和我强调。让我寻找出口处的一台丰田霸道。对于一个没有驾照的人,对车辆的品牌也就没有概念。我在繁忙的出站口,一台一台地查看,尾号56的白色轿车。赵老师有点着急,说话的声音逐渐变大。反复向我重复银色丰田霸道。这让我想到气壮山河的长沙保卫战,想到在隆隆炮火之中,每一个人,都要拼尽全力,才能表达出自己的内心。
一路上困意袭来,我却不想放弃窗外,这片土地的每一个拐角。每一座山每一座房子,尽管只是一闪而过。比如高速拐角处,一座三层小楼的窗口开着,一个红色衣服的人站在窗前,像一盏灯。
酒店前台的工作人员说,清溪村还有7公里。徒步前往,天黑之前很难抵达。而返回酒店的出租车并不好打。这让我放弃了离开探访清溪村的想法,让我对周立波先生的想念,在这个下午,形成了一个顿号。
这些年,我到过太多的城市都和战争有关,和屠杀有关。像伤疤被一次次地揭开,让我对生命的思考增加了更多的痛苦。小睡了一觉,天色尚早,我在酒店的大厅转了转,没打算出去,酒店大厅的感应门却打开了,我只好走出酒店,在门前又转了转,转着转着就走远了。
在益阳,到处都有未开垦的荒地,长满了竹子和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它们杂乱又蓬勃。如同生活本来的样子。相较于现代化的建筑,我更喜欢这样,有我试图探索的生命。在市民文化中心的公园里。一条河的流水从高处一路而来。一节一节翻下一道一道青石台阶,发出流水欢愉的声音。水往低处流,但是它们日夜流淌,源源不断的尽头在高处。让我相信一种无尽的循环,流经低处的水流,最终会回到它们诞生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到处都有起伏的高坡。说是山,又过于矮小,说不是,的确又有山的形状,植被和树木。即使是我入住的酒店。一步之遥,就是一片未开发的长满茂盛植物的高坡。高度大约三米,我有爬上高坡走一走的想法,刚走几步就有泥巴沾上鞋子,我只带了一双布鞋,第二天的活动会让我变得狼狈。所以我又退了回来,拍了几张那些黄土的照片,这里的黄土,总是映衬出一种耀眼的黄,一只喜鹊从黄土的底端向上跳跃,灰色的羽毛也被映照格外醒目。我惊讶于这些黄土的黄,表现出来的光泽,像黄金。尽管没有阳光照耀,这些黄土在潮湿的天气下仍然那么醒目。这两年我东奔西走,因为不能携手爱人一起出行,因此,也就养成了和爱人时常分享出行感受的习惯,我把拍的图片发给爱人,爱人回复了四个字,黄土高坡。这突然出现了四个字,让我猛然一惊,黄土高坡,多么熟悉的四个字,多美。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对刚到时在宾馆一个小时的惰性,产生后悔,本来我可以走得更远一些。而现在,我不得不趁着天色没有黑尽之前。向居住的酒店折返。折返途中意外接到通知,一辆商务车接我们前往清溪村。天意让我缩短一夜的惦念。
清溪村,不知是书屋的关系,或是书屋后面这片竹林的关系,或是这些鸟鸣。到达清溪村。天色正在朦胧。顺着书屋后面的小坡(当晚我以为只有一间书屋)。走进竹林,竹林里的鸟鸣特别清脆。仿佛每一片竹叶都挂着晶莹的水珠。“在写作路上,我是个不知疲惫的旅人”,——迟子建。一行字,也像是刚刚落在地上的水珠。我很庆幸,在天色将晚未晚之前,遇到了她,艾青的“黎明”也在这里,这里是周立波的故里,清新的民宿彼此相连。
竹林的一角。竖立着一块青竹图案的墓碑。我想这大概就是不朽吧,当我靠近,才意外发现。这是一个被精美图案包裹的变电箱。不由得哑然失笑,是的,在这文人先贤聚集之地,难免让人产生联想。每一块竖立的青石,我都愿意它是一座墓碑,是古人不倒的魂魄。一条一条道路的斜坡上写满了字,我甚至不忍心踩踏,走在这些文字之间。我更愿意像一个标点,从这些文字的边缘轻轻划过。
晚上十点,在酒店房间,洗好了澡才发现,没有拉上房间的窗帘。这让我瞬间陷入一种惶恐,当我观察到窗帘外面那些耸立的高楼,尚未有人入住,悬着心才安放了下来。自从这两年网络发酵,我意外走进了大众的视野,对自己的日常行为,也在不断提升。包括我的家人。有一次,我出门时,顺手丢弃了一个一次性口罩的外包装,被我爱人发现,她就立刻大声呵斥我不可以随手丢垃圾。这种感觉很好,逐渐改掉生活中的毛病,逐渐提高自我的要求,你会发现,当你在努力要求自己做一个好人,或者说你在好人的路上,就有一种无比的踏实感,和发自内心的从容。
生而为人,避免不了一时犯错,但要知错就改是。有些生活中的小小过失,是小小的漏洞,你若回头,就可以及时地修补,有些错误却是万万马虎不得。它会形成一个生命的黑洞,会吸附一个人的一生,比如叛国。我想到了丛维熙老师的一个中篇小说《雪落黄河静无声》,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那段凄美的爱情,我相信所有的读者都希望两个人最终有一个美好的结局。但是因为女主人公曾经尝试出逃祖国,最终形成了无法修补的黑洞。
人生终究是需要信仰的,信仰会给予我们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特别强大,会支撑着我们。无论走过怎么样的一生。都会觉得从容而满足,这大概就是幸福了。
天还没亮,有隐隐的雷声,正在靠近,仿佛大地之上,有一个庞大的事物一步一步走来。我以为会有一场瓢泼大雨。但雷声走到中途,转身而去,又渐渐走远。我已经56岁了,已经经历过太多的狂风暴雨,长期的旅居生活,早已让我放下了提心吊胆的心。故乡田园里的树木已经参天,已经没有庄稼需要我俯身安慰,我时常感到,一个农民和庄稼的逐渐疏远的悲伤。可时代的大潮滚滚向前,我也曾见过大海,见过那么多贝壳,在平整的沙滩上。我走湿双脚,试图用海浪抚慰内心。
拉开窗帘,天光和灯光的区别立刻显现。清溪村早晨的安宁让人遐想,那些渐走渐远的雷声,再没回头,与其说外面在下着小雨,不如说外面在下着朦胧,雨水用它最轻柔的方式,欢迎我们这些远方来的客人。清溪村周围到处都是不高的山头,因为低矮感觉更容易靠近。细小的水流也到处都是,我来得比春天稍晚了一些,虽然还在春天,紫藤花已经落了。
一批一批的游客,慕名而来,被文学召唤,像是一首一首流淌的诗歌,或是一篇一篇精美的散文。
清溪村的路,每一条都不是绝路。石板路上的石板和石板之间也留有缝隙给草生长。尽管清溪村漫山遍野都是绿色,这些夹缝里的草,仍然让我感觉到格外珍惜。
王蒙书房,因为暂停营业,而被贴了一张封条。我认为应该贴红色的封条,但是他们用的白色。这张白色的封条,让我产生了一种,时光的错位感,像一段曾经峥嵘的岁月。
王蒙书屋的围墙由一面一面的土墙和篱笆组成,它们很矮,几乎可以一跃而过。一个有着巨大成就的作家,用一种低矮的姿态。迎接他的后人。
从王蒙书屋到红色书房,一条青砖路特别平整,每一块青砖都侧立着,拼尽全力。鹅卵石的辅路,参差曲折,一条木头道路,在杂草丛生的后院,因为腐烂,生长着木耳、蘑菇。在清溪村,所有的道路,都得到了文学的宽容,无论平整、崎岖,或者腐烂。
活动结束时,邓旭东老师说,我带你在清溪村转一转吧,来一趟清溪村。还没有四处走走,也是我心中念念不忘的事情,因此我爽快应允。邓旭东,这个曾经在外面闯荡出天地,年入数十万的年轻人,为了清溪村的发展毅然回乡。当我们聊到后不后悔的话题,邓旭东有一种义无反顾的骄傲,为了一个村,放弃个人,他认为值得。这种感觉,让我对清溪村,又多了一份喜欢和崇敬。
由于一个村民意外引发的不快,堵住了节目组的车辆,耽搁了一段时间。每一个村庄都会有不太愉快的人,无论在什么样的状态下。我联想到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什么叫幸福?幸福,真的只是内心里的一种感觉,每一种状态下,都会有一些不开心的人。
由于耽搁,有限的时间被压缩,我们去喝了一杯擂茶,品尝了清溪村的小吃,天色就已经朦胧起来。邓旭东的跨斗电瓶车很小,很明显,那个挎兜应该是为孩子设计的,好在我学过两年武术,身体的柔韧性还行,坐在挎兜里,想起了电影镜头里的警用摩托车,这种感觉很棒。在朦胧的傍晚,穿行在清溪村。去看周立波先生的故居。很不巧,周立波先生的书房临时关门。清溪村有21家书房,这些书房都开在村民个人的家里。这种亦公亦私的场所,时常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我们去了书记的家,书记家里开的是作家出版社的书籍展。因为我的第三本诗集《低处飞行》签约了作家出版社,所以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清溪村之所以把这一个一个的图书馆开在个人的家里,大概也有一种落叶归根,或者是扎根乡村的用意吧。
无论如何不舍。天还是完全黑了下来,清溪村的蛙鸣声来得比较早,此起彼伏的蛙鸣像歌,一曲激荡心灵的交响乐,在这些高低起伏的音乐声中。我们离开,清溪村渐渐远离,像一场邂逅,美好带着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