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9-19 12:28
沉寂六年后(自2019年始),薛忆沩的自传随笔《小眼睛的小学生》重返文坛。这部作品不仅标志着这位语言魔术师的回归,更以其独特的儿童视角开拓了当代文学的新疆域。在这部融合自传与随笔的文本中,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生理特征——“小眼睛”——被赋予了穿透历史的力量。
在宏大叙事习惯于聚焦“浓眉大眼”英雄形象的传统中,薛忆沩以边缘者的敏锐视角,将个人成长史置于时代洪流中进行观照。外婆对新生儿眼皮单双的执念,成为历史刻痕在私人领域的生动投射。她一次次在分娩后急不可耐地查看婴儿眼睛的举动,表面是私人化的审美焦虑,实则是时代价值观对个体生命的规训——在样板戏的舞台上,“浓眉大眼”是扮演英雄李玉和的刚性条件,而单眼皮的孩童注定只能饰演王连举或“群众甲”——这种身体政治学将生理特征异化为意识形态符号,而薛忆沩以儿童文学的轻盈笔触,从容不迫地解构了这种沉重的历史编码。
作为薛忆沩近年来首部以成书形式出版的作品,《小眼睛的小学生》展现了作家对记忆矿脉的深入开掘,同时又将“小眼睛”的物理局限转化为一种深刻的认知优势与精神突围。在宁乡茅草屋的“留学”经历,干校防空洞的幽暗空间,厕所门板前尴尬的相遇……这些被主流历史叙事忽略的边缘场景,在“小眼睛”的聚焦下焕发出惊人的文学光彩。作家以儿童特有的感知方式,让日常器物成为历史的见证者:1974年的高压锅,是物质匮乏年代厨房的奢侈品,更是尊严的象征;煤气本上两位数的编号,默默镌刻着特殊时期的阶层密码;霉味书库中隐秘存在的《摘译》杂志,则是那个年代精神突围的无声证言。这种“以小见大”的叙事策略,使作品在儿童文学的外壳下,蕴含着对历史的深刻思考。
《小眼睛的小学生》最动人的创新,在于将个体创伤转化为文学表达的契机。表姨感染伤寒后哭诉着“不想死在外面”,这不仅是生命本能的眷恋,更是离散者对其身份归属近乎绝望的焦灼确认。薛忆沩将这类私人记忆淬炼为文学利刃,使自传性写作升华为普遍的人类经验。同样,作者自身经历的溺水危机、铁轨惊魂、魔术镜破碎的童年窘迫,都成为其日后文学创作中,反复叩问生存脆弱性的不竭源泉。当外婆的“长恨”在文学中获得救赎,当个人记忆突破遗传与时代的双重围困,薛忆沩便完成了个体对历史暴力的诗意逆转。
作为薛忆沩沉寂多年后的回归之作,《小眼睛的小学生》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改写了传统历史叙事。当教科书聚焦于宏大政治图谱时,他的文字珍存了欧阳海雕像前遗失的连环画;当改革开放被简化为经济数据,他铭记的是煤气本编号背后的特权隐喻。这种书写不是对历史的逃逸,而是以文学之力为无名者赋形,让被宏大叙事筛落的个体声音在文本中获得永恒。在铁轨旁领悟声学原理的男孩,在防空洞里幻想战争的孩子,在样板戏合唱队边缘位置的“小眼睛”队员——这些被正统历史忽略的生命瞬间,在薛忆沩笔下被赋予了纪念碑式的永恒重量。
在这部为儿童文学开拓新疆域的作品中,薛忆沩的“小眼睛”丈量出了一个辽阔的精神版图。外婆未能通过遗传实现的逆转,最终在文学中完成——当“小眼睛”不再是被审视的客体,而成为观察历史、铭刻记忆的主体视角时,那些曾被时代忽视的个体生命,便在叙述中被赋予了抵抗时间侵蚀的尊严与重量。边缘的棱镜不仅折射出历史的暗角,更在看似破碎的映像中,拼合出一个更真实、更鲜活的时代肖像。
这双“小眼睛”最终教会我们:真正的历史洞察力,不在于目力的远大,而在于视野的深刻与心灵的温度。在宏大叙事遗忘的角落,在时代浪潮冲刷的罅隙里,无数微小的生命正以其不屈的姿态,书写着属于自己的历史篇章——这正是薛忆沩随笔留给我们最珍贵的启示。
(作者为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