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与醒世——《西游记》的思想主旨
2025-09-21 22:02 来源:  北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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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故事自唐初玄奘法师去往天竺取经之后,就一直在民间流传。《大唐西域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的真实历史人物,逐渐演变成《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唐三藏西天取经》中的神话传说人物。在成书于明代中期的百回本《西游记》中,孙悟空取代了唐三藏,成为取经队伍的主角。猪八戒、沙和尚、白龙马的形象塑造,也已大致定型。吴承恩的《西游记》是“西天取经”故事的集大成之作,当今公认的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之一。不仅在国内家喻户晓,在全球也具有广泛影响。

百回本《西游记》出现后,对于这部作品的主题思想,历来众说纷纭。我们试举几例,尤在《西游真诠序》中说:“函关之书,修心炼性之功也;东鲁之书,存心养性之学也;西竺之书,明心见性之旨也。此‘心’与‘性’,放之则弥于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其揆一也,而莫奇于佛说。”他从三教合一的角度,以“心”与“性”统合全书题旨,颇有见地。在《西游记》第二回中,作者写菩提祖师讲学:“说一会道,讲一会禅,三家配合本如然。 开明一字皈诚理,指引无生了性玄。”孙悟空所学,即此道无疑。他在离开车迟国时,对君臣僧俗人说:“望你把三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

刘一明在《西游原旨序》中,亦有此说:“其书阐三教一家之理,传性命双修之道”。认为这是修道之书,未免言过其实。“悟之者在儒即可成圣,在释即可成佛,在道即可成仙。”将一部小说作品,说得神乎其神。“盖西天取经,演《法华》、《金刚》之三昧;四众白马,发《河》、《洛》、《周易》之天机;九九归真,明《参同》、《悟真》之奥妙;千魔百怪,劈外道旁门之妄作;穷历异邦,指脚踏实地之工程。”将《西游记》作为证道书,并附会为长春真人丘处机所作的说法,历来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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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这种将“证道”附会到小说之上的现象,胡适在《<西游记>考证》中指出:“这三四百年来的无数道士和尚秀才弄坏了,道士说,这部书是一部金丹妙诀。和尚说,这部书是禅门心法。秀才说,这部书是一部正心诚意的理学书。这些解说都是《西游记》的大仇敌。现在我们把那些什么悟一子和什么悟元子等等的‘真诠’、‘原旨’一概删去了,还他一个本来面目。至于我这篇考证本来也不必做;不过因为这几百年来读《西游记》的人都太聪明了,都不肯领略那极浅极明白的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都要妄想透过纸背去寻那‘微言大义’,遂把一部《西游记》罩上了儒、释、道三教的袍子;因此,我不能不用我的笨眼光,指出《西游记》有了几百年逐渐演化的历史;指出这部书起于民间的传说和神话,并无‘微言大义’可说;指出现在的《西游记》小说的作者是一位‘放浪诗酒,复善谐谑’的大文豪做的,我们看他的诗,晓得他确有‘斩鬼’的清兴,而决无‘金丹’的道心;指出这部《西游记》至多不过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说,神话小说;他并没有什么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过有一点爱骂人的玩世主义。”

《西游记》中对妖魔鬼怪的描写比比皆是,但都不过是隐喻象征。诙谐幽默的笔法,让本来阴森可怖的情景,变得妙趣横生。堪称“黑色幽默”文学的鼻祖。对于胡适的说法,鲁迅亦有同感,其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写道:“然作者虽儒生,此书则实出于游戏,亦非语道,故全书仅偶见五行生克之常谈,尤未学佛,故末回至有荒唐无稽之经目,特缘混同之教,流行来久,故其著作,乃亦释迦与老君同流,真性与元神杂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随宜附会而已。”他认为小说的主旨,近于谢肇淛所言:“《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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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所见乃三教合一,身心性命之道;今人评论乃诙谐幽默、讽喻世事的游戏之作。作者对“西游”故事的最大改写,是将一个有宗教情怀的求道故事,变成一个具有世俗意味的警世故事。虽然全书中有大量关于修炼悟道的描写,而且师徒四人的经历,亦可看作是与“心魔”的斗法,但最终的落脚点却是对世道的改变上。历史上的玄奘法师是出于自己的信仰,冒险偷越国境去求经的。而虚构中的三藏法师,是因为唐王旨意而去取经的。

书中写得明白,每当唐僧介绍自己时,都会说他是奉东土大唐皇帝之命去西天取经的。孙悟空肯拜他为师,认同的就是这个身份。他在五行山下问唐僧:“你可是东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经的么?”而唐僧对于自己肩负的使命,也是十分清楚的。当他自告奋勇,接受差遣时说:“贫僧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与陛下求取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当他的几个徒弟,对他说任务艰巨时,他回答道:“大抵是受王恩宠,不得不尽忠以报国耳。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难定。”作为御弟钦差,唐僧的身份主要不是求法僧人,而是对外使臣。

对于自己身负的重任,唐僧有时会感到力不从心,甚至心生疑窦。在陈家庄去往西梁女国的渡口,他看见商人在冰上行走时,不禁感叹道:“似他为利的,舍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尽忠,也只是为名,与他能差几何?”取经团队每到一处,表面上是与妖怪斗争,实际上的敌人是自己的“心魔”。每当他们真正认识到自身的问题,能够改正自己的错误时,面临的困境就会迎刃而解。在取经路上的初期,师徒们并不团结,彼此缺乏信任。这在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中,体现得十分明显。孙悟空的固执、唐僧的轻信、猪八戒的嫉妒、沙僧的冷漠等缺点,都在事件的发展中暴露出来。

取经团队的分裂和重新聚合,就是每个成员对自己缺点的克服。显然,这是一支要完成特殊使命的队伍,由各具特长的精英组成。但同时他们也都是戴罪之身,之所以会加入这一艰巨任务,是为了将功补过,重新做人。所以,取经过程是他们对各自罪过的救赎之旅。他们在取经的路途中,在克服困难的努力中,自我净化、改过自新。四人一马都有不平凡的出身,除了唐僧成为肉体凡胎之外,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对于自己曾经的功绩,总是津津乐道。当然,其中不乏对以往过错的轻描淡写。在取经之前,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白龙马是羁押犯、流放犯、苦刑犯、死刑犯,唐僧是相对处罚最轻的一个。在犯了错误后,他们失去了往日的荣光,前途一片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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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西游记》前七回中孙悟空的形象,由于受影视动画等改编作品的影响,给人一种顶天立地、反抗英雄的印象。其实很多人喜欢的是被压在五行山下之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而不是后来戴上紧箍咒的孙行者。但是,如果我们抛开先入为主的观念和影视作品改编后的印象,认真地阅读原著。就会发现作者在前七回中描写的,是一个占山为王、与朝廷作对,后来接受招安又因待遇不好,最终与朝廷决裂,遭到镇压的造反者。在书中,像孙悟空这样的山大王,取经之前有与他结拜的六位魔王,后来有西行路上的各路妖王。牛魔王是他们的代表,而孙悟空与其称兄道弟,行径上并无太大的不同。因此,在原著的描写中,孙悟空的造反并不具有起义的性质。如果不是天庭看不起他“妖仙”的出身,没有真正加以重用,他就不会大闹天宫。孙悟空两次造反,起因都是对自己的待遇不满意,与反抗压迫和追求公正并无多少关系。当天庭派兵向他兴师问罪时,并没有否认。“这几桩事,实有、实有!但如今你怎么?”在他搅乱蟠桃会后,认为:“这场祸,比天还大,若是惊动玉帝,性命难存。走!走!走!不如下界为王去也!”因为心虚而潜逃。

那么,孙悟空喊出“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口号,又当做何解呢?我们看他接下来的话:“只教他搬出去,将天宫让与我,便罢了;若还不让;定要搅攘;永不清平!”他造反就是为了自己当皇帝。前面的诗句,表达的意图更明显:“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至此敢争先。”此时的孙悟空,认同的是强权霸道的丛林法则。如果尼采看过《西游记》,或许会将其视为“超人”的原型。因为孙悟空惊地府、闯龙宫、闹天庭,上天入地下海,破坏一切既定秩序,蔑视各种等级规范,将自己的强力意志无限扩展,超越善恶的彼岸,追求绝对的自由,正是酒神精神的最佳代表。但是,这种自由并非是吴承恩认同的,如来代表了作者的立场:“你那个初世为人的畜生,如何出此大言!折了你的寿算!趁早皈依,切莫胡说!但恐遭了毒手,性命顷刻而休,可惜了你的本来面目!”在孙悟空与王灵官打斗时,作者诗云:“赤胆忠良名誉大,欺天诳上声名坏。”如果说作者是在正话反说,未免有过度阐释之嫌。吴承恩一直表达的思想是:“心即猿猴意思深”,“紧缚牢拴莫外寻”。孙悟空是如来收服的,即“万相归真从一理,如来同契住双林。”紧箍咒是如来的法宝,在完成取经任务后,孙悟空要求唐僧念松箍咒。唐僧对他说:“当时只为你难管,故以此法制之。今已成佛,自然去矣,岂有还在你头上之理!”

在孙悟空的生命成长历程中,曾有过一段无法无天、自由自在的时段。显然,这样的自由,无论是中国古代的儒、道、佛三家,还是近代英国的洛克、法国的卢梭、德国的康德都不会认同。用梁启超的话来说,这是一种野蛮的自由,而不是文明的自由。在以花果山为根据地,占山为王的初期,孙悟空为了武装队伍,到傲来国寻找兵器。见人都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心中想道:“这里定有现成的兵器,我待下去买他几件,还不如使个神通觅他几件倒好。”这是明目张胆的强取豪夺。如果他真当了皇帝,后果可想而知。作者在诗句中,表达了对大闹天宫时孙悟空的态度:“恶贯满盈今有报,不知何日待翻身。”“恶贯满盈身受困,善根不绝气还升。”为孙悟空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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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年后,当观音为了组建取经小队,经过五行山时对孙悟空说:“你这厮罪业弥深,救你出来,恐你又生祸害,反为不美。”孙悟空知道机会难得,立刻表态:“我已知悔了,但愿大慈悲指条门路,情愿修行。”而取经团队的其他成员,也都犯有各样罪过和错误。唐三藏身为佛祖弟子,不听教诲,轻慢师长。“灵通本讳号金蝉,只为无心听佛讲,转托尘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罗网。”小白龙自诉:“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我父王表奏天庭,告了忤逆。”纵火烧毁宝物,目无尊长。猪八戒被流放,“只因醉酒戏嫦娥”,身为朝廷重臣,生活腐化,毫不检点。沙僧被罚是因为“失手打碎了玻璃盏”,工作不够认真,毁坏公家财物。孙悟空自以为是、唐僧有过不知、小白龙追悔莫及、猪八戒本性难改、沙僧变本加厉。在取经团队组建的初期,每个成员都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带着各样的缺点,有着自己的盘算。正是在面对困难,渡过危机之后,他们产生了信任,学会了团结,增进了感情。

取经路上的妖魔鬼怪,是师徒四人“心魔”的外化,与他们的斗争,就是对自身缺点和不足的克服。正如书中所言:“自到西方无对头,牛王本是心猿变。”牛魔王被降服之后说:“情愿归服佛家也!”罗刹女亦曰:“从立自新,修身养命去也。”火焰山给附近的居民造成严重灾害,根源实由孙悟空而起。孙悟空在与牛魔王夫妇的斗智斗勇中,往往都是先礼后兵。过去的孙悟空即此时的牛魔王,孙悟空战胜了昔日的自我,不再逞强斗狠、也不再单打独斗,而是利用对手的家庭矛盾,借助八戒与各路神佛的力量,降伏了魔王,熄灭了火焰山,解决了问题,造福了百姓。

孙悟空取经前是个孤勇者,后来成为受众人爱戴的大救星。以前他闹天宫只是为了自己扬名立威,而取经路上斗妖魔是为了度化众生。在比丘国,唐僧师徒救了城中的小儿后,“无大无小,若男若女,都不怕他相貌之丑,抬着猪八戒,扛着沙和尚,顶着孙大圣,撮着唐三藏,牵着马,挑着担,一拥回城,那国王也不能禁止。这家也开宴,那家也设席。”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面恶心善,经过取经途中一路上的历练,可谓脱胎换骨。身上的兽性逐渐减少,神性越发增多。作者诗云:“阴功高垒恩山重,救活千千万万人。”为凤仙郡求雨成功后,唐僧对孙悟空大加赞赏:“贤徒,这一场善果,真胜似比丘国搭救儿童,皆尔之功也。”沙僧也说:“比丘国只救得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怎似这场大雨,滂沱浸润,活彀者万万千千性命!弟子也暗自称赞大师兄的法力通天,慈恩盖地也。”自从“真假猴王”事件之后,唐僧就再也没有念过紧箍咒,这说明孙悟空已经不再我行我素,与唐僧之间充满信任和默契,猪八戒的挑唆再也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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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取经之路的后期,团队的内部矛盾得到了化解。孙悟空和唐僧有如父子般亲密,与猪八戒、沙和尚如同兄弟般友好,整个队伍亲如一家。对于他们来说,取经之路也就是修行之途,明心见性亦是修身养性。“明心”的历程是“内圣”之修炼,“醒世”的作为是“外王”之践履。在取经的路途中,师徒几人经过荒山野岭、大河小泽、乡村市镇、通都大邑,不仅要和各路妖魔斗智斗勇,还要与平民百姓、君王大臣打交道。在他们经过的宝象国、乌鸡国、车迟国、祭赛国、女儿国、比丘国、天竺国、玉华县、金平府等地,大多国王昏庸、朝政腐败,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尤其是车迟国和比丘国,国王迷信民间术士,妄想长生不老,偏听偏信、误国误民。取经队伍所到之处,救助了无辜的百姓、平反了陈年的冤案,教训了糊涂了国王、改变了民众的信仰。与搭救落入妖魔手中的唐僧相比,孙悟空对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百姓的救助,更显明了他由自我逍遥向助人为乐的转变。

在取经之前的孙悟空身上,更多体现的是道家的逍遥;走上取经之路的孙悟空,身上更多表现的是佛家的慈悲。孙悟空的性情能力变化不大,精神境界却提升了很多。不仅是他,就连恶习最多的猪八戒,取经后期亦有很大进步。在金平府捉犀牛怪时,四星对他说:“天蓬元帅近来知理明律,却好呀!”八戒回道:“因做了这几年和尚,也略学得些儿。”“明心”为内圣,“醒世”为外王。作者通过对取经故事的演绎,表达了他的内圣外王思想。即通过人生旅途中的为人处世,不断发现并改正自身的缺点,提升精神和道德境界,战胜困难,造福大众。

《西游记》具有儒释道三教的修身思想、救世情怀;同时包含了丰富的做人智慧、处世之道,堪称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集大成之作。千百年来传承至今的思想和哲理,对于我们今天仍然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


作者:

潘允中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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