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这个字眼儿,使我想到逝去的年华。
很多年前,我编辑过一本叫作《上弦月》的油印文学刊物,那是一帮年轻人以文学的名义扎堆儿取暖的精神家园。取名《上弦月》,是因为我们在文学创作上刚刚起步,离梦想中的一轮皓月尚远。在那个理想主义年代,我们义无反顾地拥挤在文学的羊肠小道上,而这本简陋的刊物犹如一朵色彩斑斓的小花,开在我们激情澎湃的心田。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金木水火土的形态,酸甜苦辣咸的滋味,一册在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我在西山脚下租住的一间小屋,成为文朋诗友们经常聚会的地方,也成了《上弦月》的落脚点。那是一座鸡鸣犬吠的院落,我的小屋在院子的西北角,门前有一株粗壮的枣树。春天甜腻腻的枣花香,盛夏窗外的大雷雨,秋夜的一庭明月,寒冬呼啸的朔风,成为我记忆深处永远的风景。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颜回能够虔心向道,我也能。忙完了白天的工作,回到山脚下的小屋,吃着泡面,啃着烤红薯,从浓酽的小说中咀嚼世间况味,从淡泊的散文中领悟闲情逸致,从优美的诗歌中体会人生妙境,那种忘我与陶醉,全然出自内心深处圣徒般的文学情结。
月明星稀的夜晚,大家聚集在我小屋门前的枣树下,从散发着油墨香的《上弦月》,说到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残缺的《红楼梦》、断臂的维纳斯、《老人与海》里的硬汉、永和九年的那一场醉,然后是艺术创作的虚与实。
有人借助山水诠释:地上的山水是实,是创作素材;当素材成为艺术作品,山水由实变虚;但此虚不同于虚假,优秀的文艺作品使人身临其境,能够引起人的共鸣,这就要完成由虚向实的回归,此时的实是全新意义上的艺术的真实。有人借助禅理诠释:由实到虚,是从入世到出世;由虚到实,是从出世再到入世;由实再到虚,便是超世。超世意义上的文艺作品,往往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因为其创作者已然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皎洁的月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文学艺术让我们如此痴迷。那情境,正是“皓月一天,无边无际;兰心数瓣,有开有合。”
一位写诗的朋友因深陷《葬花词》而变得多愁善感,形容憔悴。她的诗稿格调灰暗,悲观伤感。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她和我讨论《葬花词》。我说,姣花照水的林黛玉是花魂转世,当她独自站在花荫里伤心落泪时,花魂也在旁边默默相守。她以凄苦的生命为代价,换取了“冷月葬花魂”的惊世骇俗。在清冷的月光中,她那超凡脱俗的灵魂慢慢消融,与花魂一起随风而去,飞向天尽头。林黛玉活在梦里,而万丈红尘中的世俗生活不是梦。所以,阳光对我们更有意义,它不仅使我们真实地看清眼前的一切,而且强壮我们的骨骼。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抬头望着天空。青石板一样的天空上,一轮明月正在千姿百态的云朵间穿行。晚风清凉,秋虫在野草间忘情地歌唱。她脸上的神情明快而生动,忧郁消失了。几天后,她给我送来厚厚一摞稿纸,每页500字的那种大稿纸,上面印有“人民文学”字样,那是我见过的最体面的稿纸。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有一年夏天的拒马河之行,至今记忆犹新。七八个文学青年下班后乘火车出发,到达目的地时已是月在中天。我们在一声声犬吠中穿过一个村子,朝远处的河边走。月色漫无边际地朦胧着,走在芳草萋萋的乡间小路上,犹如走在童话般的梦境里。同伴随身携带的录音机里播放着悠扬婉转的音乐,那样的乐曲与那样的月色,简直珠联璧合。我感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同伴说,音乐是他从一个朋友那里翻录的,遗憾的是,他不知道那首乐曲的名字。
很多年以后,在一个中秋节的晚上,那位朋友特地打电话对我说,终于找到了,那是一首排箫曲,名字叫《孤独的牧羊人》。于是,我从网上下载了这首使我梦魂萦绕的排箫曲,并且用作手机铃声,直到现在。
拒马河边那个朗月的夜晚是难忘的,如水的月色、静静的河、河里的水草、岸上的篝火、篝火旁的欢笑声,在风尘仆仆的岁月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