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10 06:54
弥松颐《京味儿夜话》里的“京味儿”,不是字典、词典里标注的“北京方言”,是皇城根下风吹了几百年的市井气,是胡同里青砖灰瓦裹着的生活肌理,是北京人饮食、起居、礼数糅在一起沉淀出的文化质感。比如同样说“吃饭”,北京人说“吃了吗您呐”,那语气里的热络,就是“京味儿”;同样说“道 谢”,一句“劳您驾”比“谢谢”多了份分寸,也是“京味儿”。书里收录的,原是作者在《北京晚报》开设的《京字儿夜话》专栏文章,结集出版时改“字儿”为“味儿”,这一字之变,想来也大有深意存焉——“字儿”只是生冷的符号,而“味儿”却是符号背后的温度,他是把那些方块字从纸上拎起来,抖落出裹着的烟火气与人情味。舒乙在“序”里说它“实际是一本北京小百科全书”,可谓确当——没有鸿篇巨制的框架,没有艰深晦涩的考证,就把北京人嘴边的词儿、词儿里的讲究,一五一十摆出来,每一篇都含着教人仔细品咂的特殊韵味儿。
“湃湃”:老北京人跟暑气较劲的巧
书中有好些教我入心的词儿,在我看来,它们已经不是孤立的文字符号,而是氤氲着老北京生活气息的场景,蕴藏着从旧年延续至今的讲究。
开篇《凉水“湃湃”》,先从读音说起。老实说了,倘不是弥先生于此点破,我还真的不知“汹涌澎湃”的湃(pài),在京语里还读作bá。为证其义,弥先生竟引用了《金瓶梅》三例,《红楼梦》和《儿女英雄传》各一例,以至于电视连续剧《渴望》的台词。寻常北京人所谓的“湃湃”,做动词用,指把东西放在冷水或冰块里使之变凉。这教我一下子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与朋友逛大栅栏儿的情景。那时冰箱尚未普及,街边小贩推着铁皮车,车上摆着大木桶,桶里码着从冰厂运来的大冰块,北冰洋汽水斜插在冰缝里,瓶身很快凝出一层水珠,这就是“湃”;路过的人付给一毛五,小贩抽出一瓶,“啪”地撬开铁皮盖,递过去时会补一句:刚湃好的,您尝尝。就是这一口“刚湃好的”,裹着太多记忆里的细节:路面被晒得发烫,路边卖糖葫芦的吆喝声、修鞋匠的锤子声混在一起,手里的汽水瓶凉得冰手,凑到嘴边喝一口,气泡带着冰碴儿滑进喉咙,那股沁心的凉,瞬间压过了周遭的热气。如今家家户户都有冰箱,想喝凉汽水,往冷冻层一放就行,“湃”这个动作,也已成了“古董”。可每次喝到冰镇汽水,还是会想起“湃”这个词——它不是简单的“冰镇”,那是没有冰箱的年代里,老北京人跟暑气较劲的巧,是热热闹闹的市井生活里,一点实实在在的爽利。这个词儿,是那段日子的“活化石”,它能把人拉回那个蝉鸣阵阵、市声鼎沸的夏日胡同。
“别价”与“不当家”:老北京人说话的分寸
《“别价”与“不当家”》一篇,弥先生的考证做得细,从写法到读音,从本义到延伸,连古籍里的用例都挖得明明白白。他说“价”是助词,无义,轻声,“别价”的意思是“不要这样”,表“拦阻”的语气。为证其说法,弥先生引了邓友梅《烟壶》里的句子和电视剧《渴望》里月娟的台词,都是生活里的大白话,却把“别价”的鲜活劲儿显了出来。顺着“别价”,他又牵出一串相关的表达:“不当价”“不当家”,还有带着后缀的“不当家花拉的”“不当家化化的”,说这些词儿里带着“敬畏、不敢造次、告罪”的意思,还引了《帝京景物略》里“不当价,如吴语云罪过”句子,连《儿女英雄传》里的用例都找了出来,把这组词的源流脉络梳理得清清楚楚。然而据我的体会,这个词儿除却“拦阻”之义外,似乎还有一些别的滋味在。比如胡同里街坊邻居串门,主人家端出刚烤的点心,客人摆手说:别价,您留着给孩子吃。这里的“别价”,不是生硬的拦阻,是带着笑意的婉拒,潜台词是:不用这么麻烦您,我知道您的心意。若是在“别价”后面再加两个字,“别价客气”,那层温婉就更明显了——这是体贴对方的好意,又不想让对方破费,是胡同里人与人相处时,那种不生分、不疏远的热络。当然,我并非反驳弥先生,只是说,他的考证是“骨”,而这层藏在语境里的温情是“肉”,骨肉合在一起,或者才是“别价”真义。无妨说,这个词儿是老北京人说话的分寸,也是人与人相处的智慧。
“第老的”:妙就妙在一个“老”字
在《“第老的”是第几》里,作者把京话里一个“反常识”的讲究说透了——老北京人说“最小的”,不叫“小”,叫“老”。“老儿子”“老闺女”“老姨儿”,这些称呼如今在胡同里还能听见,可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源头能追溯到旧书里的“第老的”。弥先生说,《儿女英雄传》《刘公案》《小额》这些小说里,早就把排行最小的人称作“第老的”,只是传到民间,少了书卷气,多了烟火气,才变成了“老儿子”“老闺女”。为让这个说法更贴近些,弥先生还举了近例:上世纪二十年代有个唱莲花落的艺人叫奎星垣,是民间艺术家抓髻赵的弟子,因为在众多弟子里排行最后,所以大家都叫他“奎第老的”。这是目前能找到的“第老的”这个称呼最切近的实例,不是古籍里的冷僻记载,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人、被叫过的名。此前住胡同的时候,听对门儿大妈常说,姆们老闺女儿如何如何,只觉得是长辈的疼爱,读了这书才知道,这称呼里还藏着老北京的排行旧俗。这种叫法,妙就妙在一个“老”字——不叫“小闺女”,叫“老闺女”,不是说孩子老,是把最小的孩子当“宝贝疙瘩”疼,像对待老辈人一样上心。如今城市发展快,胡同拆了不少,可“老儿子”“老闺女”的称呼,一路传下来,成了自然而然的习惯,成了老北京人亲情里的亲昵,成了民俗文化最朴素的传承。
“怹”:北京人对“尊重”的朴素表达对晚辈儿有爱称,对长辈或自己敬重的人也有尊称。《说“怹”——北京话第三人称敬语》这篇,最见北京话的巧思。弥先生考证出,“怹”是北京话特有的第三人称敬语,指代单数的他、她,在郊区,也可以指他们、她们。这个词儿的读音,至少在三十年代初期就固定了——光绪末年的社会小说《小额》,里面已经有了“tan”这个音的用法,作者用“他”字加上直音注字,标注出这个词的读法;1925年到1929年,北京《实事白话报》连载庄耀亭《白话聊斋》,作者在“他”字后面注了“贪”的读音,和《小额》里的“tan”音对应上了,这就说明,“怹”的读音在当时已经普及。可有意思的是,“怹”的写法发明者,至今没人知道。“她”和“牠”乃刘半农发明,可“怹”是谁发明的,弥先生不明白,浅薄如我,则更是莫名其城隍之庙了也。私以为,此乃做专门学问的人要研究的事,在我们普通读者,似不必太过纠结于此的罢。如今,尽管不少北京方言被逐渐淘汰,可在一些讲究礼数的场合,在老北京人的嘴边,“怹”仍然健在,这个词儿已经成了北京人对“尊重”的朴素表达,也成了新北京人礼数文化的活见证——不用长篇大论说“我很敬重您”,只一个“怹”字,就把心意传达到了。
“精气神儿”:一种过日子的劲儿
“精气神儿”这个词,如今无论是北京人还是外地人,只要说汉语,庶几都在用,可很少有人知道,它原本是个地地道道的北京话,而且早年的意思,和现在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弥先生在《为人要有“精气神儿”》里,把这个词的“前世今生”讲得明明白白。他引了《儿女英雄传》里的一句话:“只是我邓老九的银子,是凭精气命脉神挣来的,你这等轻轻松松,只怕拿不了去!”这里的“精气命脉神”,就是早期的“精气神儿”,意思是“辛苦劳动、勤恳出力”,不是现在说的“有活力、有气势”。为求证这个词的北京根源,弥先生还引了清人俞正燮《癸巳存稿》里的记载:“京城人勤勉出力曰精其神”。然而俞氏所谓“精其神”,“其”字乃“气”字的误写,可这误写,反倒成了“精气神儿”是北京话的实在佐证。到了现当代,“精气神儿”的意思慢慢变了。弥先生举了苏叔阳《左邻右舍》里的例子,又引邓友梅《索七的后人》和《烟壶》里的句子,说明如今的“精气神儿”,就成了“活力、气势、神理、骨力”的意思,和早年“勤恳出力”的本义,已经差了很远。可不管意思怎么变,这词儿里的“根”没变——早年说“凭精气命脉神挣钱”,是勤恳;现在说“要有精气神儿”,是向上,都是北京人过日子的态度:不偷懒、不敷衍,把日子过出劲儿来;这个词儿从北京走向全国,带去的不只是一个词语,还有一种过日子的劲儿,一种不松垮、不懈怠的态度。
《恶言勿说》:老北京人讲究“体面”
书里还有一篇《恶言勿说》,读来不只是有趣,也更引人反省。弥先生提到一些现象,比如现在有些北京人说话,“国骂”不绝,“丫”声聒耳。他引李渔《闲情偶记》“雅人塞耳,正士低头,恶声勿听,共闻亵语”形容此景,劝诫之意藏在字里行间。弥先生不做空泛议论,只拿《儿女英雄传》做例子。这部常被说是“与《红楼梦》作对”的小说,他却说“通前彻后,干干净净,一丁点儿污秽的词语也没有”。又说,文康不是假道学,是打心底里不想写粗鄙话,偶有不得不提“粗语”的情节,必用巧劲绕开。他引了书里一个细节:公子安龙媒授内阁学士、简放山左督学史,朝见需穿“补服”,丫头长姐儿猜想“按着文官的二品补子,别该是锦鸡——”话没说完被舅太太拦阻,可长姐儿还是说了出来,众人尴尬,张太太赶紧打岔:“才把珍姑娘这句‘玉兔金金丝哈’的笑话儿给裹抹过去了。”弥先生解释,“玉兔金”即“玉兔金鸡”,“金丝哈”即“金丝哈巴”(哈巴狗),各隐去末尾一字,是文康避粗语的巧思。反观如今,“玉兔金金丝哈”竟成了有的人于大庭广众下的常用亵语,弥先生直言“观此段小说,可为不注意‘语言美’者之一诫”。这诫言不是苛责,不是批评,更不是批判,而是提醒:言语是人的脸面,老北京人讲究“体面”,不单是穿得干净、整齐,更是说得文明,这是底线,也更是规矩;这既是一种自重,也是对他人的尊重。
《京味儿夜话》里,还有不少值得细品的篇章,如《“忒儿喽”与“忽嘟忽嘟”》《“显摆”的读音》《小食谈往》《“幺鹅子”与“硬掐鹅脖”》等。这些词儿虽不必一一细说,却和前面谈过的词儿一样,都是北京的语言印记。它们不是孤立的词语,是串起北京记忆的线,线一拉,就带出灰瓦胡同、吆喝声、烟火气,带出北京人的日子。
弥松颐在《京味儿夜话》里写这些词儿,不是为了考据而考据,是想留住“京味儿”的根儿。如今北京变得快,可只要这些词儿还在,只要有人还能说出“别价”“怹”,还能想起“湃”冰的汽水,还有“精气神儿”,北京的“味儿”就还在。这些词儿是北京的活历史,是一代代人传下来的生活密码——不管城市怎么变,只要密码还在,就能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