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记忆
2025-10-11 11:16 来源:  北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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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淅淅沥沥,从半夜到清晨一直没停。推开窗,映入眼帘的是簇拥的淡黄色槐花,鲜明,繁盛。

好一个秋!

数株高大的国槐临街相向而立,熟悉如邻人,年复一年目睹它的盛衰。记得阵风携带暖意的晚春,周遭杨树绿叶婆娑,国槐依然赤裸着乌黑的躯干任凭鸟雀喧闹,屡屡疑其枯死。不经意间,枝杈上冒出娇嫩的芽苞,匆匆追赶着季节,叶羽渐舒渐密,筛落斑驳的盛夏骄阳。它与洋槐的花季花色迥异。洋槐初夏开花,一嘟噜,一嘟噜,丰白,芳香,远远便招引着行人观赏。国槐花色浅黄,无味,初秋绽放,很难分辨何为花何为叶。风夕雨昼,花屑飘落,细细碎碎,即使拂了一身还满,踩乱遍地落花,也是花非花之感,少有怜惜。曾于高处看到槐花凋零后豆荚一样光闪闪的籽实,才明白它悄悄完成自己,普通如众生……眼下,暗沉的天光映衬,槐花从枝柯交错的碧叶中突显,簇成蓬,聚为朵,色艳如橙, 几乎覆盖了街道上空,恍如泛滥的记忆,却有一份属于季节的静定。

惊觉而震动。树犹如此,暗合人生吗?

翻译家许渊冲说:“生命中不是你活了多少日子,而是你记住多少日子。”个体记忆的高光成就灵性才情,诞生了神话传说和艺术经典。曹雪芹的《红楼梦》回味过往悟彻人生,梵高完成于精神疗养院的名画《星空》,是童年的记忆幻化为庄严的灵魂救赎。我们一介凡夫,禄禄往事,不可能每一页记忆都值得掀开,更不期望大起大落大痛大喜的过往,该记住的记住,该忘掉的忘掉,从尘埃中筛选金粉微粒,让日子跨越重重阴霾和一地鸡毛,重温些许美好——毕竟有点滴记忆如飘过夏夜的萤火虫,闪烁着星辰般的美丽。即使秋境,亦有一树一树花开。

前几日与老同学相聚,记忆波涌,缀连起似水流年。

做东男同学的命运实堪唏嘘,五岁的独子意外夭折,盛年妻子被重创吞噬,好端端的家庭天崩地裂。他借酒逃离现实,硬生生被惨痛的车祸惊醒……踉踉跄跄开始了精神重建。工作,写作,出游,交友,嫁女,挣扎着突破重围。我曾于他打理的生机勃勃的菜地里,见到再婚的他和容貌姣好的新妻,夫妇俩阳光般的笑,能够驱散风雨阴晦,换来一份晚年的平顺祥和吧!三十多年前,为按乡俗凑人数,而我家缺亲少友,邀他与家兄一起为我送嫁。因他工作单位在当地,因他厚道朴实值得信赖。那场最重要的人生仪式,遗憾于摄影师没找到地方没拍下一张照片,我最艳丽的形象仅仅留存于到场亲朋的记忆里。他是见证者,肩负重托。举杯换盏间,提及当年送亲一事,老同学兄长般自豪。我忽然意识到,岁月打捞,有些事如晶石般浮出水面,熠然发光,曾被忽略的份量一览无余。我向老同学郑重道谢。随即,思绪游离,分明看到一袭红装头戴大红垂花的自己踏着皑皑白雪走进曲里拐弯的老巷,小外甥吃力地挽着大红碎花包袱紧跟在身边,包袱里装着母亲从供销社一件一件精心购置的洗梳用品……黄泉下的母亲可否记得人间事?

座中诸位同学与我皆有一段同行的青春或同频记忆,雪泥鸿爪,不同的生命阶段重现于瞬间。

主宾从省城归来,我们曾在一个公社工作,单位不远也不近。调到县城后,他去我的办公室小坐,着装精致,举止文雅,带着些许腼腆。那时,我偏狭把家境好的男生统统划归“银鞍白马度春风”的五陵少年。后来,各奔异地,再无交集。数十年过去,他衣锦还乡,我早已在精英无关出身的阅历中修正了认知,被故人念及,自是欣悦。他说读过我的散文,觉得好。裹挟着不同版本的流光倏忽从眼前掠过,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记起如履薄冰的乡间教书生涯,记起晴天空荡荡的篮球场,雨季满院迸溅的水泡和檐下啦啦作响的珠帘……也记起在县城到处堆放着报纸的老旧平房伏案写稿的朝朝暮暮。

我俩聊起一位难忘的小妹。

小妹来自易水湖畔,明眸皓齿,神情忧郁,兼有荷叶田田的静美和蒹葭苍苍的清冷。她是孤儿,父母于特殊年代早亡,经父亲老友关照,与姐姐来到坝上,在县城拥有了体面稳定的工作。小妹寡言,内向,与外界鲜有交往,但感情细腻,真诚率性,对世间所有的爱和暖十分看重。她入住宿舍,我的单身生活多了陪伴和慰藉。深夜加班回屋,总会看到窗口明亮的灯光 ,黑暗中伸手攥住的不再是一把冰冷的铁锁。我们相濡以沫,无话不谈。她幽幽讲述痛苦的孩提时代,母亲抱着父亲的骨灰盒绝望地奔走于雨夜,十几岁的她 “嚯嗵”“嚯嗵”蹚着没膝深的积雪赶往姐姐工作的山乡,那是她记忆中的大雪纷飞啊!她亲切地称呼父亲老友“大伯”,无数次谈起恩重如山的“大伯”。她说,如果没有“大伯”,她和姐姐哪有出路?过年了,“大伯”“大娘”摆好满桌佳肴嘘寒问暖,哥哥姐姐们亲亲热热围拢……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托举起异乡孤女的尊严和靓丽人生。“大伯”,正是省城归来的老同学之父。父辈间的生死之交,续写了新一代手足情深的圆满故事。小妹也让我隔着时空初识老同学的父母家人。话题到此,时光倒流,仿佛置身简陋的宿舍,与小妹隔床拥被夜谈,凛冽的西北风夹裹着漫天雪片在窗外呼啸,破损的窗棂和木门被刮得“咯吱咯吱”响。

小妹要强,上进,靠自学赢得命运再次垂青,赴京开启更高段位的人生。三年前,我因公务走进她所在的知名学府,试探着拨通保存多年的电话号,喜出望外听到回应,很快见到激动不已的小妹和她的教授夫君,夫妇俩热情款待我和我的同事。小妹寸步不离陪着我,一次一次打断夫君劝酒布菜的周到,旁若无人追述专属我俩的细节,“记得吧,分吃一袋辣椒酱就馒头,记得吧……”她声音发颤,拎出琐碎的往事大声询问。记得,记得,当然记得,怎能忘怀那个我搬离时哭得唏哩哗啦的女孩?我参加过小妹的婚礼,永远记得身着粉红婚纱被新郎高高举起的最美新娘……

坐在身边的是一位要好的发小同学。从四年级起,我们便同班,结缘始于她的堂姐。堂姐高一届,考第一名,名字上了黑板报。我屡屡向她询问堂姐的近况。高中时,我俩同桌。堂姐考上湖南大学,我钦慕不已,生吞活剥向她谈论橘子洲头、湘江两岸,还给堂姐写了一封幼稚的短信托她转交。我和堂姐没有结识,却由此拉近我和她的关系。我们一起上课,一起到伙房端着大碗喝水。学校勤工俭学组织学生到坝头割草,不擅劳作的我俩一组,割的草量少又不会捆,布鞋底沾了草液光溜溜的步步打滑,上山下坡狼狈不堪,每天名列完不成任务的榜单。当然,不忘伏在巨石上听众鸟欢鸣,看山涧雪浪飞溅野花缤纷。她浓眉秀目,越长越好看,却不在意花容衣饰,端肃,质朴,沉默,不矫情,恶虚套。一次,某男生吞吞吐吐向她示爱,她受辱般大怒,一反常态追到男生宿舍堵门开骂。宿舍是南北通铺,十几名少年郞纷纷越窗仓皇逃遁,唯剩下那个倒霉的男生灰头土脸呆愣……如此不解风情的她,今日仍为笑谈。再回首,命运之舟驶过千山万壑。她早已长成一株根深叶茂的树,顽强地撑起家庭的绿荫。沧桑几度,记忆深嵌过往,怎能相忘于江湖?我去过她家逼仄昏暗的老屋见过她老实巴交的父母,她刚出月子便用篮子装着鸡蛋送到我的宿舍,也曾于深夜在电话里操着乡音喊着我的名字,约我回县相聚,一字一顿地说:“我挺想你……”

槐花离离,记得冬雪压枝的坚挺、春日嫩芽的渴盼、夏季葱茏的激情、秋日花开结籽的成熟……四季轮回。凋零,也是新生。

由同学想起出生海边的文友庆子。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庆子芳龄不足二十,高挑的个头,小圆脸,肤色微黑,精巧的五官搭配得恰恰好,柔声软语,衣品时尚,举手投足满满的诗意。她少小离家在南方打拼,经历了些许世道人心,却不失纯真、淳朴和良善,像绽放于尘埃里的淡紫色玉簪花,带着晶莹的珠露,清芬袭人。我与她结识于省创作会上,数年鸿雁传书,披肝沥胆,共勉此生。后来,红尘音断,一念难舍,始终珍藏于心。三年前,去她所在的城市出差,留住一宿,只为见她。接通电话,她赶到宾馆——秀发飘飘,宽松的休闲装,娴静,娟丽,依然美得纯粹。然而,我们都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记得吧……”吃力地寻找语言链接,吐出相同的词语,多是当年事。她说,为了见我,对着镜子拔掉鬓角的三根白发。“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杜甫的诗句浮上来,成为印照彼此的镜面。庆子婚姻坎坷,独闯人生,靠一手好文撑起艳阳天,含辛茹苦把儿子抚养成才,活成父母的依靠。她转战新媒体,书写了现实版的成功。辞别时,在空荡荡的大厅,庆子神色戚然,轻轻说:“小姐姐,合张影吧!”她忧伤地接受了我的面目全非。女服务员应声上前用手机为我们拍照,赞誉道:“好美!”我俩相视一笑,神情不约而同:“可见过当年?”所幸有记忆!记忆留住一切美好。我的目光穿越岁月,看到那个留着齐肩短发身穿碎花睡裙的美丽女孩冲我微笑,而来自坝上高原的我,一身蓝灰色腈纶套装,五粒黑纽扣紧紧扣到领口,尚没穿过一件睡衣一件裙子……

“诸相非相”。每个阶段的生命状态都在逝去,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河水不停流淌,人类不会跨过同一条河。“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苏东坡千年前即指点迷津。秋日与老同学相聚,重温与庆子见面的感触。相遇,相识,离别,或失联,皆有牵扯和影响。一个人,一件事,会唤起无尽的回忆。青春远逝的云烟,人生起伏的飘零和不同的命运轨迹,岁岁年年续写记忆功课。记忆留存身边人的言行中,为彼此留影。

所以,请珍惜善缘,珍重每一个“老”字,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老家人……老,岁月的注脚,刻入人生的初始状态。不管曾惺惺相惜,还是擦肩而过,或深或浅,一生一会,都会成为印照双方的镜子。你在时,我来过,一身分十身,十身分百身千身,直至无数身,无数身复还一身。拼凑还原自己,也温热俗世人间。当下即记忆,不必辨析因果,只管向光而行,努力留下更多美好。

记忆鲜活,生命之树就不会枯萎。

飘忽的雨,槐花烂漫。行人撑着五颜六色的伞从树下走过,走过春夏秋冬。那浅粉、淡紫、亮绿、墨蓝的雨伞,是晃动的记忆音符,也是或温暖或沉重的人生片段吧?


作者:

杨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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