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13 23:05
编者按:新大众文艺是当代中国文艺领域涌现的新现象。围绕如何看待新大众文艺、推动新大众文艺健康发展,本刊记者对中国文联副主席高世名、陕西省西安市委宣传部原部长王军、《文艺报》原总编辑梁鸿鹰、“外卖诗人”王计兵进行了专访。
记者:近年来,新大众文艺成为新时代文艺繁荣中的喜人风景。什么是新大众文艺?发展新大众文艺有什么现实意义?
王军:当今时代,随着互联网、人工智能以及各种新媒介技术的兴起和普及运用,“人人皆可创作,处处皆为现场,人人都能传播”,人民大众更普遍、更广泛地参与到各种文艺创作活动之中,无数普通劳动者在数字平台上讲述真实生活,抒发真情实感,形成了覆盖面广、参与度高、情感联结强的“文艺公共空间”。实际上,文艺载体的变化,直接塑造了文艺的形态。文艺界在对这种现象进行充分讨论的基础上,提出了“新大众文艺”这一概念。总体上来说,新大众文艺是在党的领导下,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滋养,顺应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时代变革,人民大众担当主体、主创、主角,运用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移动终端等新技术新工具,突破传统文艺生产传播流程,创新文艺形式和表达方式,呈现共创共享的一种新型文艺形态。这一概念的提出,旨在凝聚互联网时代文艺领域中积极、健康、向上的主流部分,以此来抵制和遏制消极、病态、负面的文化沉渣,从而避免滑向庸俗化、低质化和快餐化。推动这一文化实践健康有序发展,能够使其真正成为承载人民心声、展现时代精神、引领社会风尚、凝聚社会共识的重要力量。
高世名:深入理解“新大众文艺”这一概念,需要回到中国革命文艺和社会主义文艺百余年发展历程中。“大众文艺”是我们党一直领导、推动的文艺运动。从20世纪20年代“大众文艺”概念的提出,到20世纪30年代“普罗文学”和“文艺大众化”的讨论;从延安时期号召文艺应当“为千千万万劳动人民服务”,到新中国“人民文艺”理念的彰显;从20世纪80、90年代通俗文化、流行文化的多元探索,直至21世纪,经过一系列技术变革、媒介转换、观念革新和生态重塑,新大众文艺在新时代的土壤中应运而生。这百余年历程正是中国文艺通过创作实践逐渐发现人民大众、建构起文艺人民性的过程。新大众文艺继承了20世纪以来中国社会文化史的精神内核,也即“人民史观”,展现出一种多元开放、刚健清新的精神气质。对比国际艺术界几十年来反复纠缠的那种明显精英主义的“社会介入式艺术”或“参与式艺术”,新大众文艺真正体现了人民艺术自我赋权、自我赋能的社会主义精神本色。
梁鸿鹰:发展新大众文艺有多方面意义,表现在:有助于让人民大众这个社会历史的“剧中人”,焕发出更多文艺创作活力,成为更好的“剧作者”,享受到更多文艺成果,最大限度实现自身文化权益、精神共同富裕和人的全面发展;有助于进一步释放文艺的开放性、自主性和包容性,激发蕴藏在广大民众中的生命力、感受力、想象力;有助于拓宽文艺的想象性和创造性,拓展文艺创作传播评论边际,形成文艺审美新风范,在提升广大民众精神生活品质的同时,砥砺出更多具有时代新质的人民史诗;有助于进一步促进中国文艺走出去,让更多新质精神文化产品如网络小说、网络游戏、网络短剧和潮玩品牌等走向世界,触达更多海外文化受众和消费者,更好地传播中华文化,让世界了解真实、立体、全面的当代中国。
记者:人民大众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深度参与文艺,正在形成全民创作的火热场景。新大众文艺“新”在哪里?
梁鸿鹰:新大众文艺之“新”,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一是创作主体之“新”。与以往文艺创作的主体为专业文艺工作者不同,新大众文艺的创作者大多是未从事过文艺创作的普通百姓,涵盖了农民、快递员、保洁员、保安、木工、瓦匠等“素人”,他们在互联网时代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和自信投入文艺创作,开拓了新的精神生活空间。二是内容之“新”。新大众文艺反映基层百姓的生活体验、五行八作的职业甘苦,以接地气的家长里短、街谈巷议、内心挣扎,形成社会万象五光十色的镜像,绘制出芸芸众生的心灵图谱。三是形式之“新”。新大众文艺除采用散文、诗歌、网络小说、网络音频、微短剧、短视频、才艺直播、互动艺术等途径外,还以超文本、多媒体等形式登场,作品在语言语料、画面戏风、技术技巧上不拘一格,自我抒发特征明显,有的创作者还突破了文学、美术、音乐、戏剧、舞蹈等传统门类的框定,以内容需求为核心,实现了多种艺术形式跨界融合。四是传播之“新”。除以纸质书、电子书形式面世外,新大众文艺还借助互联网平台即时传送、即时播放,上传即创作、直播即创作,创作与传播同步,具有很强的即时性、当下性、一过性。五是欣赏消费之“新”。新大众文艺提高了文艺欣赏的自主性、选择性,让文艺消费由观赏电影、电视剧、戏剧那样的传统静态沉浸式,转变为欣赏消费主导叙事的动态互动式,移动化、场景化、交互化特征明显。
网络直播以“即时在场感”打破空间限制,成为新大众文艺的重要表现形式和载体。图为2025年5月27日,在浙江省温州市鹿城区,一个由10多名文艺爱好者组成的草根主播团队正在表演歌曲、舞蹈、小品等,他们面向市民、游客线下演出的同时,还通过线上直播的方式“献艺”。 新华社发 刘吉利/摄
高世名:我理解,新大众文艺之“新”,最可贵之处是人民大众文化生产、文艺创作的主体性和能动性。新大众文艺是一种召唤,它在新时代的新现实、新经验中召唤出创作的新主体、艺术的新生态。人民大众依托自媒体,创作并播撒出一种既“切实”又“切身、切己”的精神产品。这对文艺界、对时代至关重要,因为它不仅是文艺现象,更是社会现象;不仅是无数普通人创造性的自我展示,更是个人与世界的连接与互动;不仅是一个个“艺术家”的涌现,更是一种新的社会文化机制的形成。新大众文艺打通体制内外,超越年龄代际,形成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创作无分业余专业、手法无问古今中西的局面,造就出新时代文艺创作繁荣发展的浩然大势。它抛掉近现代中国文化史上的种种思想包袱,跳脱出“中西、古今、雅俗”的纠葛辩难,在当代中国人的生活土壤中自由生发,在互联网、大数据、自媒体的时代里茁壮成长,生机勃勃,气象万千。
记者:新媒介、新技术、新的经济社会条件从创作、传播、消费等多维度对文艺形态和业态产生了深刻影响,为新大众文艺的兴起提供了有利条件。如何看待这一影响?
王军:人类历史上每一次重大技术变革都催生媒介变革,进而对文化生态和文艺创作产生深刻影响。如今中国互联网覆盖率全球领先,媒体传播设备普及,线上和线下的界限被打破,作品通过平台联动和社群互动不断“二次发酵”,构成了覆盖全域的传播格局。与此同时,AI、VR、AR、元宇宙等新技术正广泛进入游戏、影视、设计、虚拟展厅等领域,让新大众文艺变得更加多元、高效,也成为新时代文化产业的重要新质生产力。互联网不仅带来了迅捷、多元的传播,还改写了文化生产与接受的方式,催生了一大批碎片化、互动化、场景化、分众化的文艺作品。微短剧、短视频、网络直播等新形态崛起,付费阅读、付费点播、直播打赏等文艺创作的收益模式不断创新,给创作者带来了相对稳定和多样的收入来源。互联网的流量逻辑和传媒技术带来的裂变效应,迅速推动一批高质量的作品积累口碑和人气,催生出具有强大的市场号召力的品牌IP,成为文化产业链条中的战略资源。这些新型模式拓宽了文艺创作的生存空间,推动了文艺市场的良性循环,使得创作者可以集中更多精力投入文化生产。毫无疑问,这种海量的、无边无际的全民化生产与传播,空前释放和解放了蕴藏在现代社会大众中的文化生产力、创造力。
王计兵:作为一名新大众文艺“多维度”受益者,我深有感触。20世纪80年代,我在工地打工,每天晚上下工后喜欢去旧书摊看书。还记得,当时工资是三块五毛钱一天,租书一个晚上是两毛钱。舍不得花,就厚着脸皮在书摊那里蹭书看。但一有人来租借,就必须归还,所以我看小说总是读不到结局。某天晚上我突发奇想,既然读不完,能不能自己把作品的后半段续写出来呢?于是开始为读到一半的故事续写情节,又慢慢发展到自己独立创作故事,走上了文学之路。有了电脑后,我用网络日志写作。成为外卖员后,我用微信给自己留语音的方式写作,或者以关键词的方式来保存灵感。2022年,我的诗作《赶时间的人》偶然被转发到网上,浏览量在短时间内冲到了2000多万。很多网友被其中诗句“从空气里赶出风/从风里赶出刀子/从骨头里赶出火/从火里赶出水/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打动,一夜之间我成了出名的“外卖诗人”。新媒介、新技术的产生,为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参与文学创作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记者:素人写作是近年来文学界兴起的一种写作和出版现象,如何看待素人写作和专业创作的关系?请结合实际谈谈普通人是如何参与文艺创作的。
梁鸿鹰:素人写作和专业创作不是竞争关系,反而可以形成互补关系。我们所说的专业创作,依托系统的科班训练、深厚的技艺研习和理论素养的提升,强调作品的艺术价值和审美高度,承担着文化引领和价值导向的社会责任。专业创作者在长期历练过程中,累积起丰富的创作经验,其作品的字里行间蕴藏的深刻思想内涵、体现出的千锤百炼的成熟文学技巧,一直是素人写作者在创作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学习借鉴的。与此同时,素人写作有着来自社会一线生活的在场性、直接性。素人写作者作为普通老百姓,以个人的生命历程展现都市生活、折射社会变迁,为专业创作者提供诸多思考。他们来自生活源头的一手体验,正是不少长期处于书斋里的专业创作者渴望深入体验和了解的。他们那种不乏稚嫩粗粝或直抒胸臆的表达,更是所有作家走上文学道路之初的必经样态。
王计兵:素人写作其实一直存在,比如一些文学大家,他们在成名之前,很多都是素人。我们今天所说的素人写作,大多是指在网络环境下展现出来的普通人的写作现象。比如矿工、商贩、出租车司机、外卖员,他们都是广大人群中普普通通的一员,却因写作被甄别出来。素人写作因为更加贴近大众生活,容易被读者接纳。就像我曾在笔记里写过的感受:“我们终因普通而不凡。”素人写作的特质,在于大多有浓郁的情感与真实的生活。以我自身为例,我既是“外卖骑手”中的一员,也是“外卖骑手”的观察者。我会观察他们的日常、他们的语言表达,并整理成作品。去年,我出版诗集《低处飞行》,选“飞行”这个词是因为联想到我们的工作状态几乎都是贴地“飞行”,想传递的生活态度就是:我们有“翅膀”,无论所处位置高低,只要我们愿意,每个人都可以“飞行”。当然,素人写作者走进大众视野后,应该更加努力,不能让“素人写作”的标签拉低了新大众文艺的高度。
记者:新大众文艺发展面临哪些值得关注的问题,如何正确处理普及与提高、数量与质量的关系,抵制低俗庸俗媚俗倾向,引导新大众文艺健康发展?
梁鸿鹰:目前,新大众文艺迎来创作的“井喷期”,但也显现出一些值得关注的问题。比如,新大众文艺的大众化、低门槛特征,导致有可能出现对文艺应有精神价值与审美深度的忽视;新媒体的“短平快”逻辑、市场法则的“流量至上”特性,导致部分创作出现同质化、低质化、低俗化倾向;新媒介碎片化传播、强情绪快刺激特性,导致部分作品艺术表达上追求视觉冲击而非美学质感。这样的内容势必造成文艺受众的审美惰性,对严肃文艺作品接受度降低,导致文艺生态“浅层化循环”,不利于大众审美文化素质提高。对此,习近平总书记早在2014年的文艺工作座谈会上就已深刻指明,“文艺不能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迷失方向,不能在为什么人的问题上发生偏差,否则文艺就没有生命力”;“低俗不是通俗,欲望不代表希望,单纯感官娱乐不等于精神快乐”。我们必须坚持以提高引领普及、以质量带动数量、抵制低俗庸俗媚俗。
王军:新大众文艺存在的一个突出问题就是,在“注意力经济”的语境中、在流量快速变现的利益驱使下,部分创作者一味追求短期商业利益,导致泛娱乐化、价值观导向混乱等倾向;媒介化的文艺评价体系也容易过度依赖收视率、点赞数、转发量等数据指标,忽视长远的艺术价值和社会价值。引导新大众文艺健康发展,一要提升思想性、避免庸俗化。通过加强文艺评论、构建科学评价体系等方式,推动通俗表达与思想深度有机统一,在贴近大众的同时坚守精神高地,不断提升新大众文艺的思想高度、审美品位与文化内涵。二要构建开放包容的理论体系。站在文艺学、传播学、社会学、媒介哲学等多学科交汇处,展开系统化的知识建构。推动跨领域、跨部门、跨学科协同,深化对其发展规律、价值逻辑与社会效应等的研究。三要深化对“媒介技术向善”的研究。强化价值引导与平台责任,推动“算法向善”、“科技向善”,以法律、技术、政策等手段规制资本驱动下的内容消极倾向,让技术真正服务人民、服务文艺,营造风清气正、向上向善、积极健康的网络文化环境。
高世名:推动新大众文艺健康发展的关键,在于唤起人们的“作者之心”。“作者之心”是一个人创造的心志,是一切艺术实践的心灵归宿。创造之心志会成就开阔、积极的人生,梁启超诗云“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梁漱溟所谓“吾生有涯愿无尽,心期填海力移山”,都体现了这种心胸与心志。就文艺而言,创造不是单纯的差异之生产,不是为新而新;创造是新生活之创造,也是新人之创造,必须扎根大地、情系众生。希望当代中国文艺能从无数中国人的生活实践与未来希冀中汲取诗情,创造出“古今中外多维互动、人文科技双向会通”的新文化,回馈给人民,贡献给时代,分享给世界。
记者:谢谢各位接受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