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绝句时代》洋洋上下两卷,是李林栋先生的新诗集。乍看书名,我两眼一亮,这名字起得好大气,百度一搜,还真没看到有关“新绝句”的词条,至于“新绝句时代”这一提法,就更为“先锋”了。
追溯起来,绝句起源于两汉,可见于上自汉魏、下迄梁代的诗歌总集《玉台新咏》,共分十卷,选录诗歌七百六十九首,其中五言诗八卷,歌行一卷,五言古绝一卷,内有汉代佚名的五言诗四首,题为“古绝句”,其四为:“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这显然是一首爱情诗,今天看起来也是通俗易懂的。
《玉台新咏》由南朝文学家徐陵编选,是继《诗经》《楚辞》之后中国古代的第三部诗歌总集。它对保存从汉至梁的诗歌起到了重要作用,尤其书中首提“古绝句”,更是为日后的绝句定位起到了一锤定音的功用。古绝句自汉初始,成形于魏晋南北朝,兴盛于唐代,诗圣杜甫与诗仙李白多有绝句佳作问世,像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像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均为七言绝句,可谓脍炙人口,我打小读过,过目不忘而至今。依照诗歌格律划分,过往绝句可分为古绝和律绝。古绝早于律绝几百年。因而律绝是相对古绝而言,是在唐诗的格律定型后方产生的。故而若了解了律诗的格律,也就了解了律绝;若了解了律绝,再回头看古绝,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简言之,那会儿不依照律绝平仄的绝句就称作古绝。依照字数划分,绝句又可分为五言、六言、七言绝句,又以五、七言绝句居多,六言绝句甚少。如此说来,唐代以前,古人就依据自身的经验和技巧创作古诗,而格律是在先人不断总结经验与技巧的环境之下出现的。
五四新文学运动和五四新文化运动重新构造了现代中国的文化世界,白话文替代了文言文,现代诗替代了古体诗。但古体的格律诗和绝句仍长期与现代诗并存着。五四新文化的旗手鲁迅就仍在写律诗和绝句。他在《致杨霁云信》中坦言:“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然而言行不能一致,有时也诌几句,自省亦殊可笑。”他的《自题小像》就是七言绝句:“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一代伟人毛泽东将他的诗词称之为旧体诗词。他在《给臧克家的信》中说:“诗当然应以新诗为主体,旧诗可以写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为这种体裁束缚思想,又不易学。”他的《为女民兵题照》也是七言绝句:“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由此可见,从五四新文学运动到新中国建立的初期,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绝句还是与新诗并存,且各有千秋的。
进入新时代,中国诗歌创作方兴未艾,再回眸百余年的新诗发展历程,我有一深悟,那就是古体诗词的生存空间愈来愈小了,且创作者大多为中老年诗人,这个大趋势,是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的客观现实。诗人叶延滨认为:“‘新时代’之‘新’体现在,这个时代的现代性更多地体现在现实生活之中,现实生活的现代感又更强烈地赋予诗人更多的创作空间与创作灵感。”我想,这种创作空间与灵感是与时俱进的,也是回应时代的呼唤使然。
二
诗歌是一个时代的记忆,也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一个“新绝句时代”是否到来,我姑且不去评说,但李林栋先生这一提法,也的确让我耳目一新。他在《新绝句时代》自序中说:“我主张的‘绝句体新诗’仅以七言为准,而且更以‘新七绝’重于‘新五绝’为要。”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收入两卷中的绝句有两千首之多,且都为七言绝句,足见他不但是一个“新绝句”的倡导者,还是一个“新绝句”的践行者。倘若寻着李林栋诗歌创作之路,可以追溯到中学时代。少年时的他喜欢读何其芳的诗,其早期诗集《预言》《画梦录》一次又一次地迷醉了他的心,他还醉心于泰戈尔的《飞鸟集》《新月集》《园丁集》等等。他对“绝句”的首次接触应是在初中课堂上。“芦花荡里一扁舟,俊杰那能此地游。义士手提三尺剑,反叛先斩逆臣头”,是《水浒》中卢俊义的一首藏头“反诗”。一日他在课堂里竟突发奇思,在笔记本空白页上仿写一首:“李树林里树遮荫,林中定有乘凉人。洞穴树底绝妙处,作为此林荫中荫。”这首不太合乎古绝的“绝句”,也就成了他“写‘诗词’的肇始吧”(《自序》)。
恢复高考后,李林栋有幸走进首都师范大学校园,成为了校园诗人,他最初诗歌创作是以新诗为伍的,上世纪80年代,出版了处女诗集《送你一束红烛》,这部由艾青题写书名,吴思敬为序,纪鹏责编的诗集受到当下诗风的影响,充满了青春活力与朝气,并以其才气于90年代初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此后他先后在多家报刊担任重要工作,成了作家和资深媒体人。他曾任中华文学基金会文学部主任、中国散文诗学会总干事、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秘书长、北京社区文化促进会会长等多职。他坦言:“从小到大,我读了很多诗,确实成就了我。客观世界于我真是一种‘诗和远方’。而这种感觉,对于一个人的成长来说,真是太重要了,也太美妙了。”
不过,李林栋连自己也不曾想到,40年后,他的诗风一转,开始了“新绝句”的探索。这绝非心血来潮,而是基于长期以来,他对诗歌创作的思考与探索。在他看来,所谓的《新绝句时代》,应重今人种种的诗体名份或其它。他力主以普通百姓都识得并听懂的白话语言,来抒写当下生活中的世情百态,以反映现实生活中“那些不可或缺的真善美,那些温暖的人间烟火着意绵存”(《自序》)。出于这一初衷,近年来,他几乎每天都在微信朋友圈里,即兴发一两首配了图片的“新绝句”。
应当说,“新绝句”是互联网新时代的一种新诗态。新绝句既有时代的风景,也有时代的记忆;既有四季的风情,也有人生的素描。他在新绝句里,虽寓居窗内,也望到了窗外风景:“闲倚沙发细观窗,愁云满天何明亮,侧耳忽闻暴雨声,却见远山美无妆。”(《观窗》)。生活的情趣雅然而生。这种看似随意的诗作,再通过九宫格的图片展示出来,起到了图文并茂之效,也是他乐此不疲的兴致之所在。
李林栋在谈及新绝句写作时说:“这不仅是新时态的要求,也是新诗态的可能。网络互联新时代,推陈出新此为时也,亦可谓之大势所趋也。”我从他的新绝句中,看到了一位怀有童心的长者,伫立在晚霞中歌唱。这是新绝句时代的新诗行,也应了维克多·雨果在《克伦威尔·序》的一句名言:“艺术赐给翅膀,而不是拐杖。”。
三
读《新绝句时代》,我犹如走进一片绝句的丛林。她孕育在信息高速发达的网络时代,有别于律绝平仄的羁绊,又有别于新诗的冗长,宛若清风中飘来的一缕馨香,又如碧波中荡漾的一丝涟漪。恰如李林栋先生所自我总结:“就活28个字”。他的七言绝句,就像是万花筒,洋洋洒洒之间,纷呈出色彩斑斓。
李林栋是一个热爱生活的诗人,有道是:“诗如其人”,此言不虚。他活在《当下》:“何须预知美如绘,尝闻半途亦有退。感天动地一刹那,飞我睫毛全是泪。”他故宫《识雪》:“雕像列座一慈宁,移步过往识换形,出神天下常易位,阶前雪落寂无声。”他醉心《角楼》:“寄情天作倚碧栏,数与物是忆流年。金黄依旧入青眼,暮色悠悠上醉颜。”他潜山《艳遇》:“初识潜山探二乔,有女七仙候迢迢。孔雀入梦东南飞,亟欲允之已破晓。”这四首绝句,写出了他活在当下的那种潇洒。他眼中山河美景,历史风情皆为诗,或咏叹怀旧,或借景抒情,全然都融于28个字的诗行里。这些绝句多为即兴之作,是触景生情,脱口而出,也是“即面对现实生活种种而兴发的感悟、感想或感慨等等。这不仅是新时代读写双方的情感共需,也是自古以来情之所到者的‘急就章’。”(《自序》)
绝句自六朝之初,仅为五言四句小诗,推广到七言绝句应是唐代之后的事。之前仍以五言绝句在先,此可参见“初唐四杰”:王勃、骆宾王、杨炯、卢照邻的五绝中,到了盛唐,又出现了“盛唐五绝”,即李白、王维、崔国辅的三鼎足。随后的七绝也脱颖而出,代表最高成就的当属李白和王昌龄。譬如李白《早发白帝城》中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又如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中的“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即便在当今中国,少至咿呀学语的儿童,长至耄耋之年的老人都可脱口而出,堪为旷世经典之句。李林栋深谙七言绝句之妙,选定为他写“新绝句”的基本样式。他声言:“我主张‘七绝新诗’真是可以溯源很早,它们不是绝句又是绝句,它们不是新诗又是新诗,是的,它们就是‘新绝句时代’的早产儿。”(《自序》)。
李林栋是一个充满激情的诗人。他在新绝句的原野里漫步,手舞足蹈,阳光四溢。“人将逝水或可阅,阅尽两岸阅大河。亦或斯夫流入海,莱茵悠悠且快活”(《快活》)。从这首绝句中,我读出了迟暮之年的他,那种乐观向上的朝气。他的新绝句,借《论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之意韵,抒发出蓬勃向上的少年之气,也让我想到《诗探索》主编吴思敬教授早年对他的评价:“他是一个有心与早熟的人。”延安时期的老作家、中国散文诗学会会长柯蓝先生推荐了他的校园散文诗,称他“起步时就显示了他运用散文诗语言的才华。”正是这种深厚的文学积淀,让他的新绝句愈发展示出诗的语言功力。
他崇尚读书,以法国思想家、作家米歇尔·德·蒙田为师,“如风飘絮在蒙田,随笔荡漾落心泉。陌上有鸟频飞过,我自清冽我自甜”(《悦读》)。借用福楼拜的话说:“你问我读什么书好,读蒙田吧……他能使你平静。”也因如斯,他创办了助力全民阅读的网时读书会。他献身公益,以“阅读是快乐的”为趣,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组织过一场活动后,即兴写道:“日如黄金三十两,公益在心不带响,求得满眼阅光辉,回眸烁烁皆以往”(《回眸》)。
那年时值初冬,他回眸一瞬,情由心生,恍若巧遇春风第一枝之感。
读罢《新绝句时代》,我的眼界陡然大开。他的新绝句如一眼清泉汩汩而出,流淌着欢快的诗行。风霜雨雪、春花秋实、亭台楼阁、红墙碧瓦、南国柳绿、塞外花红、京都蓝天、云南云海,皆在新绝句之中。好一部《新绝句时代》的新诗行,带我漫游了半个中国的诗与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