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书圣故里的地界,周遭便骤然安静下来。这静,并非万籁俱寂的死寂,而是一种被岁月沉淀、被文化浸润过的、温润的静谧。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门帘,将身后解放北路的车马人声轻轻隔开,世界于此被调低了音量,只剩下光影在粉墙黛瓦间缓慢流淌的微声。
11月份伊始,天宇澄澈如洗,是一种明净的蔚蓝,几缕薄云如丝如絮,悠然悬浮。空气中弥漫着甜软的桂花香气,那香气不似玫瑰浓烈,不如茉莉清幽,却自有一种缠绵的穿透力,丝丝缕缕,无处不在,像是从历史卷册的夹缝里逸出的、古老的呼吸。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无数足迹磨得温润如玉,在秋日柔和的阳光下泛着幽幽的光泽。石板缝隙里探出茸茸的青苔,翠绿欲滴,像为这条通往历史的小径绣上了绿色的花边。两侧是连绵的粉墙,那白色早已不新,雨水浸染,风日剥蚀,留下了深深浅浅、如水墨晕染般的痕迹,褐色的、灰色的、淡青的斑驳交错,像一幅巨大的、未完成的抽象画,每一笔都是时光的笔触。黛瓦如鳞,层层叠叠地覆在屋顶,沉静地肩负着数百年的风霜雨雪。瓦楞间的枯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偶有几枝顽皮的桂花树探出墙头,那金黄细碎的花瓣,星星点点地洒在深色的瓦面上,平添了几分生气与画意。
前行不远,便是那戒珠讲寺了。寺门素朴,并无恢宏之气,唯“戒珠”二字,匾额古旧,木质纹理清晰可见,那字迹笔力内敛,引人深思。据《嘉泰会稽志》等地方志记载,此处相传为王羲之(303—361,一说321—379)故宅,因其心爱之鹅曾为寺僧所饲,后僧友疑其窃珠,王羲之由此感悟世情之微妙,遂舍宅为寺,故名“戒珠”。这名字里,便藏着一份旷达与清戒的禅意。我没有急着入内,而是先被寺前那一方池水攫住了心神——这便是墨池了。
它方方正正,静静地卧在那里,像一块巨大的、墨绿色的古砚,承载着千年的文墨之气。池水是幽邃的绿,绿得深沉,绿得化不开,仿佛将千年的墨汁都溶在了里面,不见池底,只将天空的云影、岸边的垂柳,以及我探看的身影,都温柔地、却又毫不客气地吞噬进去,化作它深沉梦境的一部分。池畔围着斑驳的石栏,触手冰凉滑润。我倚着栏杆,俯身细看。水面几乎没有一丝涟漪,那是一种极致的静,一种完成了所有喧嚣后的沉寂。它早已不是王右军当年日夕涮笔洗砚的活水了,千年的光阴,足以让一切流动的东西凝固成象征。然而,怪得很,凝视愈久,那凝固的绿色仿佛在眼前荡漾起来。我仿佛能看见,一个青衫宽袍、神情萧散的身影,于晨光熹微或月华如水之夜,在此挥毫尽兴,那支笔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点画之间,勾勒出流芳百世的韵致,然后将那支饱蘸墨汁的狼毫,探入清池。于是,一圈墨色的涟漪,便从晋朝的那个瞬间,悠悠地、不断地,荡漾到今天,直抵我的心头。池边有几株老桂,花开得正盛,细小的花瓣偶尔随风飘落,无声地点在墨绿的池面上,漾开几乎看不见的微波,旋即被那沉沉的绿色吞没。
这静,是一种被无数后人顶礼膜拜过的、辉煌的静。立于池畔,不能不思接千载。想起那位旷世君王唐太宗李世民(598—649),对王羲之的推崇可谓到了痴迷的境地,他在《王羲之传论》中不吝以“尽善尽美”盛赞,更留下“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的千古浩叹。他设下计策,派“萧翼赚兰亭”(此故事详见唐代何延之《兰亭记》),最终将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真迹殉葬昭陵,使之成为一个后世永远只能凭借摹本想象与追摹的、华丽而悲壮的神话。自此,一代代书家,无论初唐的欧、虞、褚、薛,还是盛唐的颜筋柳骨,乃至宋四家的苏、黄、米、蔡,谁不曾从此处汲取过源头活水?他的笔,不仅是笔,是“铁画银钩”的筋骨,是“龙跳天门,虎卧凤阙”的雄姿,更是“清风出袖,明月入怀”的襟度与超然。这故里的每一寸静,都仿佛浸染着这种被千年盛誉所供养的、雍容而不可及的辉煌。空气中,那甜软沁人的桂花香气,丝丝缕缕,仿佛也成了这静的一部分,悠长得让人心醉。
我举起相机,试图留住这份静谧。镜头里,墨池的幽绿与粉墙的斑驳、瓦当的沧桑构成一幅极简而深沉的构图。我小心地调整着光圈与快门,让秋日柔和的侧光勾勒出石栏的轮廓,让水面的倒影呈现出一种模糊而真实的历史感。当我按下快门时,听到的不仅是机身的轻响,更仿佛是自己那颗被文化乡愁充满的心,与这片千年宁静共振的微鸣。
从书圣故里那深沉的静中抽身,走上不过一箭之遥,空气的滋味便陡然变了。鲁迅故里是喧嚣的,沸腾的,像一锅煮得正滚的人间烟火。还未见其门,先闻其声——旅行团导游通过扩音器传来的、夹杂着各地方言的解说声,小贩清亮而富有节奏的叫卖声,乌篷船引擎的哒哒声与船橹的欸乃声,还有游人杂沓的脚步声与笑语声,混合着各种小食气味的热风,一股脑儿地、不由分说地扑面而来,瞬间将你裹挟进一个活色生香的现代市井图卷里。连那桂花香,行至此处,似乎也变得浓郁而热闹,与其他气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复杂的背景。
我们随着摩肩接踵的人流,缓缓移动。目光所及,是熟悉的粉墙黛瓦,但墙上悬挂的却是乌毡帽、社戏脸谱等富有绍兴特色的纪念品;檐下开着的,是各式各样的店铺,卖着丝绸、霉干菜还有琳琅满目的工艺品。很快,我们便被一阵独特而霸道的“香”气牵引了过去——是臭豆腐。摊主穿着围裙,站在冒着腾腾热气的油锅后,熟练地用长长的竹筷,将一块块墨绿色的、方方正正的豆腐胚滑入翻滚的、金黄色的油锅中,瞬间,“刺啦”一声巨响,白汽蒸腾,那豆腐在热油中迅速膨胀,表面鼓起细密的小泡,变得金黄焦脆,如同被施了魔法。捞起,在铁丝网架上沥干晶亮的油滴,然后装入一次性的纸碗,再浇上深色的、浓稠的酱汁,撒上些许翠绿的香菜末或鲜红的辣酱。我们忍不住要了一份,趁热用竹签扎起一块送入口中,外层是极致的酥脆,伴随着轻微的破裂声,内里却保持着豆腐的软嫩和温热,那奇异的气味在高温油炸和酱料的调和下,转化成为一种酣畅淋漓的鲜美,在口中轰然炸开,迅速占领了整个味蕾。这滋味,粗粝而真实,是蓬勃的、不加掩饰的市井风情,与方才墨池边的雅致形成了强烈而又和谐的对比。
带着满口的余香和齿颊间残留的微烫感,我们又寻了一处临河的小店坐下。木桌木凳,简朴却干净,带着长年使用的温润感。学着旁人的样子,我们要了一碟茴香豆,一碗温得恰到好处的绍兴黄酒。豆是青褐色的,表皮起了皱,像老者的皮肤,静静地堆在小白瓷碟里。用指尖拈起一颗,放入口中,用牙慢慢嚼,韧韧的,很有嚼头,需要耐心与之周旋,茴香八角特有的浓郁香气与盐的咸香,混合着蚕豆本身朴素的清甜,在唇齿间一点点弥漫开来,越来越浓郁。那黄酒盛在粗陶碗里,色泽橙黄透亮,宛如琥珀,醇厚的酒香伴着微温的水汽袅袅升起,是一种混合着谷物、焦糖和些许土壤气息的复杂芬芳。小心翼翼地呷一口,酒体顺滑,初时是微甜的,带着一丝柔和的果酸,随即一股复杂的暖意,从喉间一直妥帖地落到胃里,然后再微微地泛上脸颊,让人周身舒泰,神经也松弛下来。
坐在这临河的窗前,木格窗棂外,便是那条浑浊而平静的河道。几条窄长的乌篷船,船身漆黑,船篷用竹篾编成,弯成弓形,上面盖着涂了桐油的乌篷,正由戴着乌毡帽的船夫驾着,咿咿呀呀地从眼前摇过。船桨划破墨绿色的水面,留下长长的、逐渐消散的波纹。吃着这豆,喝着这酒,看着这船,便不由得神思飘荡,想起鲁迅(1881—1936)在其短篇小说《孔乙己》(最初发表于1919年4月《新青年》第六卷第四号)中塑造的那个经典形象。那个穿着长衫却又站着喝酒的落魄文人,他大约便是就着这样一碟茴香豆,喝着这样一碗黄酒,在咸亨酒店曲尺形的大柜台前,在短衣帮们快活的哄笑中,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喃喃地分辩着“窃书不能算偷……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那迂腐的可笑里,藏着多少科举制度下失意文人的辛酸、可怜与无用的清高。我们坐在这里,尝着他当年尝过的滋味,试图通过味蕾,去贴近那份隔了厚重岁月的、微末的悲凉与所思所想。这滋味,比墨池的幽深具体,比书案的刻痕亲切,它是入世的,是滚烫的,带着人间烟火的全部复杂性与生命本身的顽强质感。
自然要去看看三味书屋。这是鲁迅少年时(约1892—1898年间)求学的地方。穿过拥挤的街道,踏入那道石库门,喧嚣似乎又被稍稍隔绝了一些。书屋比想象中更为狭小、朴拙。格局规整,正中悬挂着“三味书屋”的匾额,其下是一幅《松鹿图》,画面古旧,色彩暗淡。先生的座位设在画下,一张四方桌,一把太师椅,显得肃穆。学生的书桌则分散在四周,都是简陋的木桌。东北角上,便是那张闻名于世的、刻着“早”字的书桌。我隔着保护用的木质栏杆,俯身细看。桌面是深褐色的,油亮中透着岁月的包浆,留下了无数少年伏案苦读的痕迹。那个“早”字,刻得极深,笔画清晰,像一个烙印,也像一个誓言,深深地嵌入了木质的肌理,几乎要穿透桌板。据鲁迅在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的回忆,他因故迟到,受到先生批评,于是在书桌上刻下这个“早”字以自勉。我仿佛看见一个清瘦而目光沉静的少年,在父亲病重的阴霾与当铺柜台后冷眼的鄙夷中,默默地,用一把小刀,将一份突如其来的家庭责任、一股不甘人后的倔强,以及一份对未来的全部期许,一齐刻进了这木头的纹理里,也刻进了自己生命的骨骼中。窗外,依旧有隐隐的市声和桂花的香气飘来,但此刻闻着,那甜意里仿佛也掺入了一种孤愤的、警醒的苦味。这苦味,与墨池畔那纯粹艺术的沉静之“香”截然不同,它是挣扎的,是突围的,是“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的冷峻与清醒。
我再次举起相机,对着那个“早”字。书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从高处的窗棂透进几束光柱,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微尘。我调高了感光度,放慢了快门,借助三脚架稳定机身,让那深深的刻痕在照片上清晰地显现出来,如同一个历史的符号。这已不单单是一幅书桌的影像,这是一段民族精神成长史上深刻的印记,一个脊梁上最初淬炼出的、坚硬的骨节。
归途上,夕阳的余晖已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我翻看着相机里储存的影像。一边是幽静的墨池与飞檐,是艺术的极境,是“道”的逍遥与后世仰望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巅峰;另一边,是喧闹的街市与醇厚的黄酒,是生活的现场,是“人”的悲欢与沉入尘烟的、充满烟火气的体悟。它们如此不同,却又如此和谐地共存于这座千年古城,同被这十月的、慷慨的桂花香气所笼罩。
那无处不在的桂花,便是这双重境界最妙的注脚与媒介。它的香,甜而能清,浓而能远,既可与千年的墨痕雅韵相伴,在高墙深院内袅袅如琴音;也可与此刻碗中的黄酒醇厚相融,在市井巷陌间暖暖如絮语。它不言不语,却像一个最高明的叙事者,将这一天的游历,将这双重的文脉,这将艺术与人生、出世与入世巧妙连接的复杂感悟,都酿成了一种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滋味,久久地、深深地,萦绕在我的心间,成为一份关于绍兴的、永恒的记忆收藏。这记忆里,有墨的沉静,有酒的温热,有历史的幽深,也有市井的鲜活,它们共同调和出一杯名为“绍兴”的、滋味无穷的陈酿。
文中所有照片均为作者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