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老舍文学院培训结业的那天,我将手中老舍先生的画像郑重交给文学院的周敏院长时,心里长舒了一口气,算是完成了何君华老先生的一个心愿,给这幅珍藏了半个世纪的作品,找到了圆满的归宿。
何君华,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我的公公。
2023年元旦,我在家里炫耀月底要到老舍文学院参加培训的好消息时,何老睁大眼睛看了我一瞬,然后快速走向书房,出来时手中拿着一个画轴。他走到我身边,并没有打开,而是将它握在手中,给我讲起了一个久远的故事。
已是耄耋之年的何老,虽然主要成就是作画,却与文学大师老舍先生有过一次师生缘,这缘分如同一缕丝线,在未来半个世纪的岁月中时伏时现,却从未中断过。
1956年的春天,何君华被中央戏剧学院录取,开启了他“戏剧化妆专业”的学习。当时,学院的名誉院长是剧作家曹禺先生,他曾多次邀请文化名人来学院讲课,老舍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他讲的是剧本创作。
“老舍先生那幽默诙谐的语言让课堂上时常爆出笑声,从未听过这样的课,快乐又有趣。”何老愉悦的脸上叠了一些皱纹,随着言语微微变化着。
“可能是他语言的特点太突出了,至今仍印象深刻,而他讲课的内容反倒模糊了,只记得他说剧本写好后,要不厌其烦地改、改、改。”何老坐在椅子上平静地叙述着,却在那三个改字上加了重音,头也随着有节奏地点了三下,好像要给这个动词再加上一点分量。
由于太喜欢,他开始接触老舍先生的其他作品,不久,便阅读和观看了先生所有的小说、戏剧等文学作品。
“老舍先生特别有才华,除了写剧本,还写诗、快板、大鼓书,他的作品从高端水平逐渐接近群众,就是为了让大家都能看懂。这些我们都看在眼里,他不愧是我国第一位享受‘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人。”何老向后捋了捋花白的头发,似乎还沉浸在那个青春漫溢的年代中。
随后,他慢慢打开画轴,仿佛打开心底尘封的想念。
画轴上,是老舍先生的画像。
何老的眼睛停留在画像上,思维仍沉浸在那个年代中。
1966年老舍先生投身太平湖后,何君华非常难过。之后会时常想起先生,担心时间久了忘记他的样貌,就偷偷为他画了张肖像,想着留下那个令人心碎的时刻。想着先生的文学造诣,想着他为人谦逊随和的样子,想他宁死也要保住的尊严,画着画着,泪水便涌了出来……
何老低下眼眸,任哀伤的情绪蔓延。少顷,他抬起头,表情凝重,脸上的皱纹也拧紧了,明显带了激动的情绪,脱口而出的是不知默默呼喊过多少遍的心声:“能写出这么好文章的人,没有权利这样处置自己,你不只属于你,你属于我们大家啊!”
我端详着画作上的老舍先生,他左臂夹着厚厚一摞书,右手拄杖,在慢慢走,他这是要去哪儿?是要走向太平吗?阔边眼镜下是平静的表情,这张脸为何如此平静?他临走之前的那个晚上,曾问过夫人这样的话,孩子们都有工资,都可以养活自己吧?我似乎理解了这种平静,也理解了何老在作此画时的心情。
那之后他又画了几幅先生的画像,笔法更好,却独独钟情这幅,被一直珍藏着,它是饱含了泪水、惋惜和敬意的。在后来的若干年中,他曾几次说起要把它送给老舍先生的儿子,种种原因一直未能成行。
何老默默卷起画轴,将他珍藏了很多年的画像交到我手中,仿佛交出了心底长存的牵挂。我感受着这卷轴的分量,有历史有情感还有一种缘分,半个世纪以来它好像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契机的来临。
我如期来到老舍文学院。这个以著名京味作家名字命名的北京文学院,成立于2016年底,隶属于北京市文联,主要任务是培养北京的文学人才和对学员进行文学创作的指导。能参加老舍文学院的培训,是文学爱好者梦寐以求的荣耀。
在这里,有幸聆听了几位著名作家讲授报告文学的写作,这些新鲜的内容为我打开了一个窗口,看到了天地间更广阔的文学世界。
报告文学是社会的中坚文学,就像诗之于唐朝、词之于宋代一样,不仅是现在,就是将来依然是文学的主流。它的魅力在于,用理性、独特、客观的视角,加之优美的文字,在准确记录、还原真相的过程中,输入见解,引发思考。同时,还要开阔视野,用小说的结构、诗歌的语言,使报告文学变得赏心悦目,以求达到文学的最高境界——触及人类灵魂。
这些诗一样的语言,为心中刻板的报告文学形象,插上了许多鲜艳的小风车,它们携着五彩的光,在风中欢快地旋转着,这旋转带有不可估量的魔力,轰轰烈烈地开启了我的报告文学之路,心潮仿佛张开的稚嫩翅膀,带着文学的梦想,去奔向星辰大海。
中国现代文学馆,是每个老舍文学院学员必到的地方,也是每个写作者都应该朝拜的殿堂,那里展示了前辈们文学创作的艰辛历程。当看到老舍先生《四世同堂》的手稿时,亲近又荣耀的感觉浸润身心,经历了老舍文学院的洗礼,又沐浴在先生的文学大潮中,似乎正幸运地被裹挟着去开创属于自己的文学天地。细看时更是惊讶,这些半个世纪前的文字,竟然这样整洁俊秀,每个字都好像是从字帖上描下来,又妥妥帖帖地落在稿纸上,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世人的喜爱,不禁感叹先生的聪慧和写作功底的深厚。
有了老舍文学院的加持,我信心满满地将写作方向由散文改向报告文学。如何开始,心中不免惶惑,我决定先从家里人“下手”。首次采访的人是我的公公,他丰富的人生经历被我写成了长长的流水账。我将这篇报告文学处女作发给孙老师,请求指导,冒昧之余就是苦恼又不安地等待。时间不久,收到孙老师的回复,他把每句不合适的话都标出来,然后再耐心地讲解不合适的原因及正确的表述方法。这位曾经的老舍文学院学长而今是中国作协会员的小孙老师,给我传授了写作应有的严谨态度和对文学的尊重。
之后就是潜心学习,挖掘、书写社会上的正能量。两年内我连续获得八个奖项,从北京市职工创作二等奖到区里的各等奖项,从报告文学到散文诗词,还出版了一本散文集《远方》并加入了中国散文学会。这一个个荣誉,起点就是老舍文学院。
2023年2月4日,在老舍文学院学习结业的那天,我将手中这幅寄托着何老情感的画像,郑重捐给老舍文学院,由周敏院长代收并永久收藏。
这幅老舍先生的画像及何老绵延了半个世纪的情感,在这里找到了圆满的归宿。
我们两代人与老舍先生的文艺情缘,也在这里形成一个结点,这结点是停顿并非结束,老舍文学院及老舍先生的文学之光,将持续照耀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