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沁，是一条狗的名字。半个多世纪以前，它跟我有过一段不寻常的友谊。
憨沁，蒙古语的意思是“牧羊人”。它的身量很大，我扶着它的两条前腿让它直立起来，它竟然跟我一般高。它身子长、脑袋也大，脖子周围长着一圈又厚又长的黄黑两色的鬣毛，像只雄狮。遇见生人，它张开大口狂吠着逼上来，真能把人苦胆吓破。那次我和加里生还有他的父亲一起在房顶上抹泥，忽听憨沁愤怒地吼叫，同时伴随着一个人的凄惨的呼救声。那是人在感觉到死亡的威胁时发出的，听着让人头皮发麻！循声望去，是憨沁在威吓一个生人。那人好像是附近矿山上的。他一步步后退，憨沁一步步紧逼，血盆大口离那人的腹部不到一尺远！我们赶快呼唤：“憨沁，豁勒登伊咧（赶快回来）!” 憨沁很听话，乖乖地跑回房门口，加里生的母亲出来把它拉住了。那人脸色惨白，半天才缓过神来。
我不知道憨沁是什么品种。改革开放以后，一个昌平人在沙河北边的踩河办起了一个狗乐园，收集了不少名狗。跑郊区的记者同行对我说：“走，我带你去见识一下藏獒。”我来到狗乐园一看，嗨，憨沁就是这个样子！比起来，“藏獒”还没有憨沁威武呢。
憨沁最早的主人是董巨宝。他嫌憨沁太厉害，就给了加里生：“让它看你姐姐去吧！”那意思是：有了这条狗，看谁还敢接近你姐姐。
说憨沁厉害那可是名不虚传，我们曾有两个知青被它咬过。
加里生的家住在小苏吉，那是一个冬营盘。在我之前，小张和小刘两个女知青来到小苏吉，住在接羔时下夜人住的一孔小窑洞里。天黑了，加里生的母亲来问她俩：晚上你们还出去吗？两人说不出去了。加里生的母亲就把白天拴着的憨沁放开了。小苏吉周围是山，怕有狼，所以，夜晚要让憨沁来警戒。
小窑洞里很冷，小张想喝口热水。小刘说：“我去加里生家要点儿。”拿个杯子就出去了。没走几步，憨沁不声不响地蹿上来照她腿上就是一口！女生吓坏了，一声喊嚷惊动了加里生的母亲，赶快跑出来看。虽说是冬季，衣服穿得不少，还是把她腿咬流血了。第二天，两个女生搬回了大队。
第二个被憨沁咬了的是个男知青小杨。那时憨沁跟着我在乌兰胡洞放牛，当上了马倌的小杨来乌兰胡洞饮马。他下马后在马桩跟前拴马时，被憨沁偷袭，在腿上咬了一口。隔着皮裤，愣是咬了一个血窟窿。
然而厉害的憨沁，却成了我的朋友。
我是坐着马车来到小苏吉的。这儿有一群牛一时没人放，我跟队长要求来放这群牛。我一下马车，就遭到了两条狗的攻击，大概瞧我这个北京知青不顺眼，想扑上来咬我几口。前面一条是郭亮家的黑子，后面一条就是憨沁。我弯腰捡起两块石头，朝着前面的黑狗狠狠地砸了过去，正中它的腰部！它“嗷”的一声惨叫，站在那儿不敢动了，但还是一个劲地狂叫。我乘胜追击，对着憨沁投出了第二块石头，憨沁一闪身躲开了，返回头去追那块石头。这时加里生的母亲出来了，喊住了憨沁。
住进加里生家以后，加里生母亲给了我一些碎肉、羊骨头什么的，让我去喂憨沁，好跟它建立起感情来。喂了几次以后，它对我的敌意消失了。最初几天，加里生的小弟弟阿斯楞带着它跟我去放牛。几天之后，我一人去放牛时，也能带上憨沁了。只是那条挨过我一石头的黑子，一见到我就狂吠不止，但是再也不敢向我进攻了。
一天早晨，憨沁跟着我，把牛赶进了一条山沟。走着走着，憨沁在我身边不到十步远的一块岩石下停住了，用鼻子东嗅西嗅，像是找什么东西。我猛然想起，阿里丙戈西格大叔说过：迭登道尔吉在这山里下了夹铙子，打算逮狐狸。他的夹铙子别就是下在这儿了吧？我赶快叫：“憨沁，过来！”憨沁不知被什么吸引住了，抬头看看我，没有动。我又叫了一声：“憨沁，过来！”它还是没动。只见它扬起右前爪在地上刨了一下。突然，“啪”的一声，草丛里跳起个铁夹子，一下咬住了它的前爪！它“嗷嗷嗷”地惨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咬那铁夹子。冰冷的铁夹子粘下了它嘴边的皮肉，鲜血直流！
我慌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想去帮它，怕它咬我。回去叫加里生？一想，来回那么远，要耽误很长时间，就让憨沁这么夹着？这时，我从憨沁的眼睛里看到了它向我求助的目光。它在哭，在哀求，它好像在说：“快来帮帮我呀！”我想：“豁出去了，就是它疼急了咬我一口我也认了，先把它救出来再说！”
我也是第一次见识这种铁夹子：两个半圆的铁圈比大拇指还粗，交错的铁齿紧紧地咬着憨沁的右前腿。我用力掰，竟然掰不开。我踩上两只脚，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它的弹簧压下去，掰开了铁齿。憨沁这才拔出前爪，用三条腿颠跛着跑回了家。它的右前腿的骨头被夹断了，没有多久，断肢脱落，它变成了三条腿，对陌生人它更凶了，对我，却是更好了，特别听我的话。
小苏吉位于群山之中，沟壑纵横，倒是能避风雪，就是没有好草场。牛群每天走出去很远，吃不上草。我跟队长说，让我把牛群赶到乌兰胡洞去放吧，那虽然是夏营盘，但草还有很多。队长同意了。于是加里生跟我，带着憨沁，赶着牛群去了乌兰忽洞。
乌兰忽洞有现成的房子，但是半个冬天没人住了，墙上还有长长的裂缝，冷风吹进来，晚上，煤油灯的火苗总是歪的，水桶里的水都能冻成冰。加里生住了一天就走了，留下憨沁陪伴着我。白天，它跟我去放牛，夜晚，它守在门外为我壮胆。乌兰忽洞周边方圆二十里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有憨沁在，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春天来了。旗里要办赤脚医生培训班，队长叫我去参加培训，牛群交给了加里生。我和憨沁只好分开了。再后来，憨沁跟着加里生的父亲一起放羊。只要它看见我，总是远远地跑过来，跟我亲热一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