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江畔忆黄公望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吴勇

2025-12-02 15:50 语音播报

深读

南下的冷空气,终于驱散了江南持续的炎热,富阳也有了些许秋天的模样。清晨的富春江,人未至,江水湿润的气息便随着江风飘散过来,乍起乍落的凉意,像是不断往咖啡里续着冰块,让人清醒许多。富春江水面宽阔如大江,却不似大城里熙熙攘攘的黄金水道,它苏醒时,是清爽的自然醒,不会拖泥带水携着喧嚣任性的床气。一切都慢条斯理、轻言慢语,江水轻拍着河岸,江风摇曳着岸边的树木,时不时从树冠深处传出几声鸟鸣,动静怡然间,日光一点点洒满江面。

天还早,江边已聚了一些钓鱼人。天渐凉,他们也穿上了厚实些的衣服,看着他们的身影,想起了富阳最知名的历史遗迹严子陵钓台。东汉开国名臣严子陵,拒绝了光武帝的邀请,执意隐居江南山野,留下了在富春江边垂钓的传说。富春江多鱼虾,相信自古便是如此。几位钓鱼人是富春江的常客,每天早上天不亮就从杭州城里赶到富阳垂竿,我问其中一位,“能钓得到鱼吗?”那人把两手往外摊开,操着浓浓的乡音作答,“能啊,能钓到这么大的。”我有些惊讶,“那得有一米多!”另一个渔者,怕我不信,抢话道:“那种大鱼前几天我就钓到过。”声音很大,不远处的几位钓鱼者听见,也转头侧目过来。

一阵攀谈后,我大概知道了他们从杭州城里过来的原因,富阳富春江段水质好,这里的鱼尤其好吃。这让我想起,头一天来富阳路上,司机极力推荐的富阳河鲜。司机说,为了还富阳青山绿水,附近的厂都关停了,富春江这些年水质奇迹般地变清澈了。水质好了,河鲜自然就棒,这个逻辑,显然被江边几位渔者证实了。

郁达夫故居紧邻着富春江,这座二层木质小楼是郁达夫出生和长大的地方。离故居不远,便是鹳山,严格说鹳山只是江边一个不算高的小山,但鹳山上的春江第一楼却是富阳欣赏江景的绝佳位置。鹳山正好位于富春江拐弯的弧线处,从高处看富春江,江面广阔,平整得像湖,零星有船只在江面上驶过,在对岸起伏青山的映照下,这江景多了几分斯文气。郁达夫曾说过,富春江的山水,实在是天下无双的妙景。不知道,郁达夫这番话里包含着多少的乡愁,但从东汉的严子陵到元代的黄公望,历史上的众多名士都选择到富阳隐居,从侧面印证了郁达夫之言并非爱屋及乌地溢美,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里,隐居这个词本身就与诗意的青山绿水相生相伴。只不过内敛的富阳山水,孕育出来的却是一个奔放的郁达夫,一江东去的流水,给外面的世界带去了他浓烈炽热的人生。

富春江

对于钟灵毓秀的富阳来说,如果只能选一个人代表它,郁达夫,包括孙权、董邦达这些生于斯的富阳名人都会输给隐居于此的黄公望;如果非要选出几幅最具影响力的中国画,《富春山居图》一定名列前茅;如果要列出几位最传奇的中国画家,黄公望一定当仁不让,在大器晚成方面,他没有竞争对手:50多岁开始学画,80多岁把中国山水画推向一个高峰。此次赴富阳途中,这几个有趣的假设在我脑海中萦绕。高铁上,从窗外景致能清晰地感受到北方寒流南下的痕迹,从北向南,总会给人一种摧枯拉朽的想象,寒流如此,历史亦是。750年前的这个时节,南下的蒙古大军占领常熟,6岁的黄公望,成为南宋遗民。这个时间点很重要,它基本勾勒出了未来80年,黄公望人生的底色。没错,是80年,黄公望足够长寿,活到了86岁(一说92岁),在人生最后的十余年,他隐居富阳,历时7年完成了富春江沿岸秋景的长卷《富春山居图》,清代画家邹之麟称它为“右军之于兰亭也,圣而神矣”,可见后世对他的膜拜之情。他的一生基本见证了整个元代的兴亡,遭够了遗民的罪,却升华了山水艺术的魂。

元 黄公望 《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黄公望隐居地庙山坞,离富春江边20分钟车程,山形俊秀,茂林修竹、景色宜人。东汉严子陵归隐富阳开了富春江隐逸文化先河,被后世追求独立精神的知识分子奉为偶像。我们无从得知,黄公望的选择是否感召于严子陵,但了解了黄公望生平之后就会发现,他隐居富阳或许也隐含着一种历史和命运的必然——元代汉人知识分子在人生极为狭窄的可选项内,遗世独立成了不得已而为之的优选。

元朝将国人划分为四等,南人地位最低。南人即南宋时的江南人民,元朝废除科举,尤善科举的江南人也失去了入仕机会。起初,黄公望也不能免俗,不能当官,做个吏也行吧。直到25岁他才谋得一书吏的工作,熬了快20年,40岁出头好像要时来运转了,跟着上司上调元大都。结果上司贪赃枉法,他也跟着吃了瓜落进了大狱,出狱时已47岁。回到江南,黄公望浪迹江湖,以占卜为业,此时书画还只是他的业余爱好。转折点在他50岁时,比他大15岁的赵孟頫收他为徒,黄公望自称“松雪斋中小学生”(赵孟頫号松雪道人)。有了赵孟頫的加持,黄公望的朋友圈迅速扩大,他交友作画,又与倪瓒一起入了道教,在江南山水间云游修行。

60岁后黄公望突然像开了挂一样,声名大振,横空出世也好,水到渠成也罢,虽来得晚了些,但终究还是来了。年纪渐长,黄公望放慢了云游脚步,选择富阳庙山坞为落脚点,云游集中于富春江两岸,山峦、村落、险滩、沙洲、舟船、钓台、古寺……这些景致在《富春山居图》中被一一重现。或许是因为长寿,作为南人生不逢时的遭遇他体会得足够多,因为活得久,人生的压抑和感悟才有了足够长的发酵时间。《富春山居图》大片留白,意韵空灵,从它简约而不简单的画风里,仿佛能看到站在画作背后那个参透了世间万物的道家智慧老者。

明代以降,黄公望和他的艺术被后世众多书画大师推崇、模仿,沈周、董其昌都是他的超级迷弟,都曾收藏过《富春山居图》。《富春山居图》的传奇又在不断加持他于中国艺术史的地位。众所周知,因遭火焚,被抢救出来后,《富春山居图》断成了两部分——《剩山图》和《无用师卷》,现今分藏于浙江博物馆和台北故宫博物院,2011年两图合璧在台北展出成为海峡两岸的一件盛事,从这个角度说,还没有任何一件中国画能承载“两岸统一”这样重大的文化意义和历史命题。

元 黄公望 《富春山居图》(《剩山图》局部) 浙江省博物馆藏

离开富阳前,我又一次去了鹳山,拿着一幅《富春山居图》复制品,希望能按图索骥找到些许对应的景致,毕竟正好是图中所描绘的初秋时节,结果如意料一般无功而返。我的视野有限,目之所及最远处也不过是江对面的青山和房舍,而《富春山居图》全景式再现富春江的风景风物,靠的是艺术的浓缩和升华。走在富春江边,我在想,一件真正好的艺术品,是很难用除艺术本身之外的尺度来衡量的,一件传世珍品一定藏着一个超越于现实世界的上帝视角,黄公望独特的上帝视角来自哪?来自于——他蹚过了跌宕起伏的时光长河,行遍了富春江畔不计其数的山山与水水,哪怕少一岁,缺一步,或许都成就不了流芳后世的《富春山居图》传奇。


编辑:曾子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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