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雪琼华
2025-12-14 21:17 来源:  北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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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刹海、北海与故宫角楼的雪霁图卷

序章:冰痕水影

午后未时,日光透过云层洒下稀薄的光晕。我自鼓楼向西,转入前海东沿,眼前骤然开阔——什刹海的冬景全然不同于钟鼓楼的峻肃。冰与水在这里交织,雪覆在未冻的墨绿水面上形成斑驳的图案,而近岸处则凝着乳白色的薄冰。银锭桥上游人如织,这座始建于明代、后世屡经重修的单孔石拱桥,在雪中静默如一位见证者。据《析津志辑佚》载,什刹海在元代称“海子”,曾是南北大运河的北方终点。此刻,往昔漕运的喧嚣早已沉入水底,只剩午后清冷的寂静。

上篇:什刹海·冰水相间的记忆

前海:冰缘的界限

前海岸边聚集着观雪的人们,但冰场并未开放——只有靠近岸边的浅水区结了不规则的冰壳,冰层薄而脆弱,隐约可见其下的枯荷茎秆与青灰色湖泥。警示牌立在显眼处:“冰薄危险,请勿踏冰”。这提醒让眼前的景色多了一分野性的、不容亲近的美。

我沿着石板路缓步,看雪落在未冻的深色水面上,瞬间消融,不留痕迹;而落在薄冰上的雪则慢慢堆积,形成柔软的白毯。一位裹着厚围巾的老人正用长焦镜头捕捉这冰水交界的细节。“你看这冰,”他指着不远处一片冰面说,“像不像宣纸上的泼墨?深的是水,浅的是冰,白的是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冰面因厚度不均呈现出水墨般的深浅变化,确如一幅天然的写意画。

这种“不完全冻结”的状态,让我想起清代《帝京岁时纪胜》中“三海冰未合”的记载。什刹海因有活水流动,完全封冻往往需要持续的酷寒。这种介于凝固与流动之间的状态,恰似历史本身——某些记忆被冰封保存,某些则如流水般逝去,了无踪影。

后海:雪落无声处

穿过银锭桥,后海显得更为静谧。岸边的老槐树与垂柳枝条低垂,雾凇在午后阳光下晶莹闪烁。靠近宋庆龄故居的湖心区域并未结冰,一群绿头鸭在那里悠然游弋,偶尔潜入水中觅食,漾开一圈圈逐渐扩大的波纹。

老舍先生说过:“什刹海在冬天,虽然没有夏天那么热闹,可也别有一种清净的美。”此刻的清净,正体现在这冰与水的并存、雪与波的对话中。远处传来隐约的胡琴声,循声望去,一位老者在岸边亭子里独自演奏,琴声在清冷的空气里飘荡,与野鸭的鸣叫、风吹枯苇的沙沙声交织,构成什刹海冬日特有的声景。

这种声音的层次让我意识到,雪的“寂静”并非真正的无声,而是滤去了城市的喧嚣,让自然与人世那些更细微的声音得以浮现。

西海:遗址的沉思

沿后海西北行,过德胜桥至西海(积水潭)。这里的冰面更为完整,但岸边仍可见数处未冻的深色水面。一块“京杭大运河积水潭遗址”文物保护碑立在雪中,字迹清晰。据《元史·河渠志》记载,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郭守敬主持修通惠河,江南漕船可直达积水潭,一时“舳舻蔽水”。

我站在碑前,想象七百年前这里帆樯林立的景象。而今几只麻雀在芦苇荡的枯茎间跳跃,震落枝头的雪粉。雪覆盖了遗址的具体形态,却让“此处曾为终点”这一历史事实愈发凸显。冰封的湖面像一面模糊的镜子,照见的不是当下的倒影,而是时间的深渊——所有辉煌的过往,最终都归于冰下水底的沉默。

下篇:北海·皇家园林的雪霁

琼华岛:山水画卷

自西海折返向南,步入北海公园南门时。作为中国现存历史最悠久的皇家园林,北海的雪景呈现出精心设计的构图美。琼华岛上的白塔建于清顺治八年(1651年),此刻塔身洁白与雪色几乎融合,唯有鎏金塔刹在灰白天幕下微微反光。

我沿覆雪的石阶登山,山路两侧的太湖石被积雪塑造成奇异的形态。登上白塔所在的琼岛,北望湖面,发现北海的冰封程度远高于什刹海——湖面已基本被冰雪覆盖,宛如巨大的白玉盘。五龙亭、静心斋等建筑点缀湖边,红墙黄瓦上积着厚厚的雪,在园林布局中形成恰到好处的色彩点缀。

这种整体封冻的景象,与什刹海冰水相间的状态形成对比。皇家园林的水面经过人工修整,流动性较弱,加之园林管理,更易形成完整的冰面。这细微的差别,背后是自然水体与人工水景、市井生态与皇家秩序的不同逻辑。

濠濮间与静心斋:咫尺乾坤

下山后,我深入北海东岸的园中园。濠濮间的九曲石桥已成雪径,石栏上的小狮子头顶雪冠,憨态可掬。此处水面较小,已完全冰封,冰上积雪平整如宣纸,倒映着周围的假山与古松。

毗邻的静心斋内,景致更为精妙。我透过一处海棠纹窗棂望去,庭院中的太湖石、翠竹与积雪构成完美的框景。乾隆皇帝曾在此读书,清末慈禧太后也曾常在此憩息。此刻园中空无一人,只有雪从檐角悄然滑落的细响。这种极致的静谧与精巧,与什刹海那种开放的自然野趣截然不同。皇家园林的雪,是被框定、被品赏的景观;而什刹海的雪,则是与市井生活交融的背景。

五龙亭:冰湖远眺

行至伸入湖心的五龙亭时,日光已开始西斜,但距离黄昏尚早。中亭“龙泽亭”内,几位游客正在眺望。凭栏四顾,冰封的湖面平坦开阔,琼华岛如海上仙山矗立南侧。

我注意到冰面上有鸟类的足迹,延伸向远处。管理员告诉我,那是清晨野鸭留下的。“冰虽然看着结实,但下面还有水流,温度也不是特别低,所以总有些地方冰层较薄。”

寒风吹过冰面,在亭柱间发出低鸣。此刻大约是午后三时,阳光斜射的角度让建筑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长。我想起北海曾是清代皇家冰嬉之地,乾隆《冰嬉赋》描绘的盛大场面早已不复存在,如今只剩下空旷的冰面,以及游人平静的注视。这种从“典礼场所”到“公共公园”的转变,本身就记录着时代的变迁。

终章:角楼·结构的诗篇

从北海北门出,沿文津街东行,至北池子大街转角时,我看到了故宫西北角楼。此刻日光尚明,约是午后四时光景。

角楼静静矗立在护城河边,水面近岸处结着薄冰,中间仍是深色的流水。这座建于明永乐十八年(1420年)的建筑奇观,在积雪的勾勒下显露出惊人的结构复杂性——三重檐,七十二条脊,无数斗拱层层出挑。雪堆积在瓦垄、檐角、脊兽上,像一位严谨的绘图师,用白色线条重新描摹了这座建筑的所有构造逻辑。

角楼下,十数位摄影者已架好器材。与等待特殊光线的“蓝调时刻”不同,此刻他们似乎更专注于捕捉雪中角楼的结构本身。一位手持中型相机的女士正调整角度,试图将角楼与其在水中的倒影一同框入画面。“下午的光线比较均匀,”她解释道,“能看清更多细节。你看东侧和西侧的积雪厚度都不一样,因为风向和日照的关系。”

我顺着她的指引观察,发现建筑东侧屋檐积雪较厚,西侧较薄且有融化的迹象。这个微小的自然印记,让这座历经六百年的建筑仿佛有了生命的温度——它在呼吸,在与今日的气候对话。

摄影者们安静地工作着,快门声偶尔响起。这不像一种追逐光影的狂热,更像是对一座建筑进行细致的视觉测量与记录。角楼在雪中不再仅仅是风景,而成为被无数目光仔细阅读的文本,每一道飞檐、每一处斗拱都在诉说着明代匠作的智慧。

回顾这一日:从什刹海冰水相间的自然状态,到北海园林未完整封冻的营造景观,再到角楼积雪凸显的建筑结构,我看到的不仅是雪景的变化,更是北京城不同空间与雪互动的方式。雪以同样的物质落下,却在不同的场所被赋予不同的意义——在市井水岸,它是季节的提醒;在皇家园林,它是被观赏的景致;在古建面前,它是凸显形式的工具。

护城河的水流缓缓,带走浮冰,也带走这个雪日的时光。但那些冰与水、雪与建筑共同构成的画面,已如角楼本身的结构般,深深印刻在记忆的穹顶之下,层次分明,清晰可辨。

文中所有照片均为作者拍摄。


作者:

梁慧芳-墨渊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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