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谈创作:谁不曾有风雪弥漫的时刻
人民日报

2025-12-17 07:01 语音播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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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创作分为两部分:虚构和非虚构。从作品构成比例来说,虚构类占比约80%,可以说我将心捧给了想象天地。如果把非虚构比作一览无余的白天,虚构就是神秘莫测的黑夜了。在写作的昼与夜中,我的灵魂喜欢在星月漫游,它能让我看见更妖娆多姿的风景。所以我最早的目光,投向的就是虚构。

在虚构中你仿佛被插上了翅膀,可以离地轻飞。

因为生长于北地,一年有半年的冬天,所以大自然的风雪,一直是我生命的呼哨,无论尖利还是温柔,它从不曾远离,伴我一路成长。这天赐的风雪,也注定成了我生命和作品的底色。

40年来,从我发表的小说中,仅就短篇来看,很多篇名就直击风雪,可以想见不知不觉间,它们已深入骨髓,成了我灵魂的一部分。

按照作品发表时间的轴线,我选了10个短篇。重读的过程中,能深切地感受到,每一次在虚构中起飞,莫不带着大地的体温。如果说这10篇是我的十指,十指连心,这个心一定就是生我养我的大地,是茫茫雪原、寂静冰河、袅袅炊烟、动物植物以及世代生息的人们。

写作《朋友们来看雪吧》时,我24岁,上世纪80年代的信函,还是飞翔的天使,不似现在渐落尘埃,小说很自然选择了书信体。开篇提到的琥珀似的“松树油子”,我童年用铁皮盒在火炉熬制过,是女孩子们钟爱的口香糖,香气蓬勃。借此芬芳,我才塑造出了胡达老人和充满神性的鱼纹。

重读《鹅毛大雪》我落泪了,写它时姥姥还健在,烙火烧,捕鱼,抢喜糖,这些真实的情节把我带回了童年。姥姥说话简短而生动,与我小说中描述的一样。结尾写到鹅毛大雪是在泪眼中才能望见,也是姥姥离世的写照。她去世于中秋节,那天北极村风雪交加,我守灵时泪眼蒙眬地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发现它们的确比平素要大上许多倍,真是鹅毛大雪啊。

我母亲看过我不少作品,入她老人家法眼的除了《伪满洲国》,就是《白雪的墓园》了,因为她是小说女主人公。1986年腊月,父亲突发脑溢血,在一个阴冷的早晨,去了另一个世界。母亲恸哭之际,眼里突然生出一枚红点,就像一颗相思红豆。我想才咽气的父亲不舍得走,将他的灵魂藏在母亲眼里了。小说的细节都是我们亲历的,因为家里出了丧事,年关时不能贴春联、燃爆竹和点灯笼。我们担心母亲会追随父亲而去,所以警惕一切可以自杀的器具。但那年除夕,母亲依然像往年一样,在灶上给她的孩子们煮出热气腾腾的饺子。而她眼里的红豆,在她背着我们给父亲上过坟,生死幽会后,竟奇迹般地消失了。看来母亲不亲自把父亲送到墓地,他就不情愿在那睡觉。这是一篇我永远不需重温的作品,因为每个字都烙印在心头。

我童年生活的山镇,有两爿豆腐坊。有个做豆腐的女人,有年突发疾病没了。她的男人转年被一个外乡女盯上,两人同居了一段后,有一天外乡女卷走了男人的财物,消失得无影无踪。男人被欺骗了情感,又失了财物,懊恼羞愧,悔不当初。但奇妙的是,有一天这男人突然收到一个神秘包裹,里面是适合他尺码的衣裳和鞋子,人们猜测是女骗子寄来的。这个故事触动了我,于是放在腊月宰猪我熟知的情境中,演绎了屠夫齐大嘴和女骗子的故事。

腊月里除了宰猪,我们为了迎新,给屋子除过尘后,还有一件大事,就是给自己除尘。腊月二十七、二十八,通常是“放水”的日子,也就是洗澡。顺序是长者先,晚辈后。由于那时都是去水井挑水,而且要用劈柴烧水,洗澡水用量又大,所以有的小孩子,只能用长辈用过的洗澡水。我在《清水洗尘》中塑造了一个叫天灶的少年,为自己争取用一盆清水洗澡的故事。当清水可以通过自来水龙头汩汩流淌时,我是多么怀念那个清水贵如油的纯真年代。

在大自然的四季轮转中,春种秋收,是最朴素的道理。然而在现实利益的诱惑下,那些所谓的聪明人,却可能违背时令,糊里糊涂地葬送一年的收成,《采浆果的人》写的就是这样一个道理。大鲁二鲁,这一对在别人眼里痴傻的呆子,懂得翻阅大自然的日历,合着风雪的节拍,让收获如期归仓。很多时候傻子不傻,聪明人不聪明。

《雪窗帘》也是我亲历的故事。某年冬天我乘坐绿皮火车返乡过年,遇见一位挎着篮子的老妪,子女把她送上车后,她就守着自己的下铺,安静地坐着。直到列车行驶了一段时间,有乘客补了她那张铺的票赶她走,她才慌张起来,找列车员申诉。那时乘坐卧铺的规定是,开车半小时后若不换票,你拥有的铺位就被视作空铺,可以卖掉。老妪非常执拗,尽管我说了让铺给她或轮换休息都行,但她认为她不是没铺的人,坚持不动。就这样,她屈就到边座上,孤独地护着篮子,弓着腰坐了一夜。早晨我从铺位下来,见她身旁的玻璃窗,被一夜寒气浸润得满是霜雪,她就像坐在一幅雪窗帘下。她下车时委屈的眼神和踉跄的步态,令我痛心和羞愧,于是写下这个短篇。其实直到如今,人与人之间的雪窗帘,也并未彻底消融。

我曾经听过一个肛肠科医生下乡为村镇患者做手术的故事,刚好有一年冬至,在大连开完一个学术研讨会后乘高铁回哈尔滨,于是就把这个故事放在了飞驰的列车上。冬至是北半球一年中白天最短的一天,但那看似长长的黑夜的幕布,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将被光明寸寸撕裂,渐次把我们带到日光悠长的日子。

如果问我这些以风雪为主题的作品中,哪篇我最心仪,从小说的成熟度来说,我会选《炖马靴》。翻阅有关东北抗联的文史资料时,得知在漫漫长冬给养匮乏时,战士们煮食过缴获的日式马靴。这个故事打通了另一个故事,一只聪明的瞎眼狼,叼着小狼的尾巴,辗转在山中求生存。小狼的尾巴,无疑是瞎眼狼黑暗世界的光明。于是我把笔伸向一个风雪弥漫的小年夜,在深山密林的战斗中,主人公用融化的雪水,面对敌人的尸体和饥饿的狼嚎,炖煮日式马靴。

最后要说的是《塔里亚风雪夜》。我爱人23年前车祸离世后,为了纪念短暂却永生难忘的婚姻,我写了3篇与车祸相关的作品,中篇《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短篇《一匹马两个人》和《塔里亚风雪夜》。比之前两篇,在小说的切入点上,《塔里亚风雪夜》略显生硬,但男女主人公的情感,却是真挚的。尤其是他们之间不乏幽默的对话,令我怀恋,幽默无疑是生机的体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车祸无情地分开了一对恩爱夫妻,雪花年年还会飘落人间,爱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尽管回家的路还在。

而人这一生,谁又不曾有风雪弥漫的时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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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夏开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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