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

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

月光照见怀念。

12月29日午后， 著名作曲家铁源因病逝世，享年93岁。今日（12月31日）清晨，送别仪式在沈阳举行。他一生创作了众多家喻户晓的经典之作，代表作《十五的月亮》《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等被广为传唱。他用朴素的情怀、浸润真情的旋律，定义着音乐何以动人、又怎样流传。本报记者采访省内多位与铁源有过深入交往的艺术家和他身边的好友，通过他们的深情回忆，立体还原铁源的音乐人生和人格魅力，共同缅怀这位扎根辽宁、享誉全国的人民艺术家。

千首好歌，每段旋律都洒满深情

省音协：铁源的作品是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

“心系人民，献身艺术，始终与时代同行，书写家国情怀，无愧初心使命。千首好歌，每一个音符都浸透汗水，见证理想；每一段旋律都洒满深情，绽放荣光。”这是第十四届中国音乐金钟奖颁奖典礼上献给铁源的颁奖词，恰如其分地概括了铁源辉煌的艺术成就。

铁源，原名石铁源，1932年生于大连，1947年参军，原沈阳军区政治部歌舞团艺术指导、一级作曲、中国文联终身成就奖获得者。作为与辽宁音乐事业发展紧密相连的功勋艺术家，他毕生耕耘音乐园地，创作歌曲、舞曲、戏剧影视音乐等1000多部（首），30余件作品斩获全国全军大奖，用音符构筑起讴歌时代、礼赞家国的音乐长城。

上世纪五十年代入伍时的铁源。

“铁源的作品是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以清新旋律勾勒故土深情，《十五的月亮》用真挚曲调诉说军民大爱，连同《望星空》《我为伟大祖国站岗》等经典，跨越数十年依旧传唱不衰，成为承载国人情感的文化符号。”省音协秘书长刘蕾说。铁源一生荣立一等功1次、二等功1次、三等功2次，其手稿被国家图书馆永久珍藏，用毕生践行了文艺工作者的初心使命。他的艺术人生，是与时代同行、与人民同心的生动写照，他对艺术的执着追求、对家国的赤子情怀，为辽宁音乐界树立了不朽标杆。省音协发布的悼文《旋律永驻 风骨长存》中，这样标记铁源作品的艺术刻度：扎根生活、紧贴民心，既饱含浓郁的民族风格，又兼具鲜明的时代气息，正如其始终坚守的创作理念——服务官兵、奉献社会，生命不息、创作不止。

扎生活之根，知人民之心，取时代之神，扬民族之魂

邬大为：无法实现《重回桃花盛开的地方》这个约定，成为终身遗憾

蒋大为（左）、铁源（中）、邬大为（右）三人于2016年在桃林中合影。

“失去了铁源这样一位最亲密的战友，我悲痛不已。”与铁源等共同创作出《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乡情》《歌唱井冈山》《战马飞奔在草原上》《战友啊，我接你回家》等数十首歌曲的著名词作家邬大为说，“本来今年还说跟他再次携手写就《重回桃花盛开的地方》，不可能了，这成为我终身的遗憾了。我把写好的词念给他听时，他比较满意，但因正在病中，说了句‘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讲到这个已无法实现的约定，邬大为的声音低沉下去。

在艺术之路上，邬大为和铁源始终是同频共振的，“这么多年来，我们合作得非常好，默契十足。他比我大一岁，人的一生中找到知心的朋友不容易啊，铁源就是我的知心好友。我们俩对艺术创作有共同的追求，心意是一样的。他非常同意我讲的从艺理念——扎生活之根，知人民之心，取时代之神，扬民族之魂，跟我说‘我们一起努力’。”他说。

“铁源对歌曲的要求是非常高的，首先必须有真情实感。触动不了人心的东西，他是不会写的。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十五的月亮》传唱起来后，一位军嫂写来一封信，说原本抱怨身为军人的丈夫老是帮不上家里的忙，孩子病了也回不来，忍不住数落丈夫。听了这首歌，尤其是那句‘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她表示，‘真的很惭愧，我哪有一半功劳，一丁点也没有啊！’那三张信纸看起来都被泪水打湿过，字迹变得模糊。铁源读到一半读不下去，我帮他念，念完以后，铁源也是泣不成声。我深有感触地说，作品打动了人心，被听者深深理解，这是我们身为作者的一种幸福。他重重地点点头。”邬大为的讲述里，不仅是对铁源的怀念，更是对他艺术品格的认同。

对于作品，铁源始终以精益求精的精神进行修改打磨。回忆起共同创作《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的经历，邬大为说，“这首歌是我催他写的，当时的他正处于创作的苦闷困惑阶段，他在思索，怎样使音符冲破‘冰层冻土’的禁锢，伴随时代飞扬。写完第一稿的时候，他跟我说，‘我完全跳出来了！’那一版是以通俗手法、运用时兴音调和节奏谱成的。我鼓励他‘有突破’，可是第二天，他告诉我，‘大为啊，你的肯定让我很高兴，但是我又一想这个主题写的是战士对家乡的思念、对祖国的热爱，有着乡土的气息，好像不应当写成通俗的，而是辽南、山东的音乐风格。’他把第一稿彻底否定，在他熟悉的民间音乐中提炼素材，营构旋律，没想到还真成了，风靡大江南北！我认为，这首歌之所以成功，就是唱出了家乡最深情的模样，又不失北方人的豪情。”

一言一行对后辈来说都是榜样

汪敏：对作品不满意的话，他宁可一宿不睡，改到天亮

“30多年前，我在《音乐生活》编辑部，铁源老师经常带着大歌片就来了，兴冲冲地给我们唱他新写的作品。我记得很清楚，那些大歌片连在一块，一大长条，曲谱是他用钢笔写的，他的笔迹都深深刻在我脑海里。”省音协副主席汪敏告诉记者。

采风途中留影

汪敏作为省音协代表（右）到铁源（左）家中探望。

汪敏的手机相册里珍藏着很多与铁源共同研讨、交流的合影，她的镜头下也记录了铁源意气风发的模样。她告诉记者，“音协经常组织进行采风、创作活动，铁源总是积极地投入进来，创作会从不迟到，至少提前10分钟到场。对作品不满意的话，宁可一宿不睡，改到天亮，一大早拿出来再让大家听，非常严谨认真，对大家提的好的建议也是虚心接受。他是那样一位谦逊善良、勤奋乐观的作曲家，他的一言一行对我们后辈来说都是榜样，一看到他积极向上的状态，听到他热情洋溢的试唱，我们都为之钦佩，深受鼓舞。失去了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大师，是音乐界一个巨大的损失。”

心中最重的两个字就是“战士”

晓丹：他眼睛里跳跃着闪耀的光，身上充满滚烫的激情

“他走得很安祥，还没来得及和我们大家告别，就静静地睡着了。阴阳两隔，您静静地躺在那里，离我们这么近，又那么远。愿您在另一个世界，再无病痛。天堂路上又亮起一盏明亮心灯。永远怀念您！”曾担任省音协副主席、《音乐生活》杂志社总编辑的晓丹在12月30日的朋友圈里写下这样悲伤的文字。

晓丹与铁源

因为职业的缘故，晓丹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就与铁源结识并成为好友。“一盘花生米、一个凉盘、一瓶啤酒，再炒个热菜，我们聊艺术、聊音乐、聊人生，也聊些关于时代和社会话题，不知不觉心灵距离缩短了，心相通了。”晓丹这样回忆留在铁源家里小酌的场景。

在《说不尽的铁源》一文中，他写道，“铁源是当代最具影响力的军旅歌曲大家。他的创作有种朴素的情怀，有人间烟火的真实感和人情味道，音乐充满了爱国主义、英雄主义。他时刻关注现实，为兵代言，创作着力的支撑点，就是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理念。他的旋律优美、生动、接地气，好听而又耐听，始终有一团升腾的鲜活气……他眼睛里跳跃着闪耀的光，身上充满滚烫的激情。他是时代的歌者，音乐原野里一道美丽的风景，给人以心灵的沐浴。”

多年之后，铁源再回老山。

1995年，铁源在基层与战士们在一起。

2002年，大连籍作曲家在大连新春音乐会上合影(右起）：秦咏诚、铁源、谷建芬、徐沛东。

2010年，铁源在海军炮艇上为官兵教唱歌曲。

2024年元宵节，晓丹和女儿顾秋红来到铁源家。“谈话中我深深感到，这位影响几代人的军旅作曲家心中最重的两个字就是‘战士’。无论是他的工作还是音乐都能体现出这一点，我们交谈的内容更总是离不开战士的话题。铁源和战士们一同站岗放哨，一同感受那北国边塞透骨的寒风和袭人的冰雪；他曾和战士一起扑灭山火，去抢救人民的生命和财产……他对我说，每次去部队体验生活，他都和战士们一样按时起床，跑步训练，吃饭、开会在一块……战士的生活让他深刻体会到什么是艰苦、乐观、信念、忠诚、爱党、爱国、爱人民。正因如此，他才谱出《当我成为战士的时候》《战士的光荣》《保卫祖国握紧枪》《我为伟大祖国站岗》《只要祖国需要我》……这些歌曲共同的特点就是具有战士的气质，有‘兵味’，能表达当代战士情感和对美的追求。”文中，晓丹这样写道。

笔耕不辍，用音符记录缤纷时代

本报记者眼中的铁源：飘扬在那个午后的歌声，让人动容

2023年11月初，本报记者在沈阳专访了荣获中国文联终身成就奖载誉归来的铁源。彼时的他，虽年过九旬，仍思维敏捷，精神矍铄。

中国文联终身成就奖奖杯。辽宁日报记者 吴丹 摄

家里成排的书柜上摆满了《音乐辞典》《歌曲创作札记》《新乐理教程》等与音乐创作相关的书籍、资料，大大小小的荣誉证书、奖牌奖状嵌于其间，见证了这位德艺双馨的人民艺术家的艺术历程。那座“中国文联终身成就奖（音乐）”奖杯，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煜煜生辉。中国文联终身成就奖旨在评选表彰各艺术门类涌现出的，具有良好的社会影响力、代表性和示范性的75周岁（含）以上，长期为文艺事业发展作出突出贡献、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提到这次获奖，铁源用“荣幸与激动”来形容自己的心情，“我在音乐之路上取得的一切成绩，都是党和国家培养的结果。”

铁源将创作手稿等资料无偿捐赠给沈阳市档案馆，手稿翻印版成了他晚年的一个陪伴。辽宁日报记者 吴丹 摄

从最初的小提琴手到专职作曲，铁源的艺术之路曾经历了一个较大跨度的转型。那时，他每天骑自行车到沈阳音乐学院听课，系统学习作曲音乐理论，并尝试为舞蹈谱写音乐。这一幕，在昨日邬大为对记者的讲述中也得到了验证，“铁源很有才华，又很爱学习。他原来是个小提琴手，为了学作曲长期在音乐学院旁听，笑称自己是‘永远不毕业的大学生’。”正是凭借对音乐的极高悟性和对学习的刻苦钻研，铁源在作曲这个新阵地上很快展露锋芒，在曲谱创作中如鱼得水。

只有扎根大地，心系人民，艺术作品才能打动人、感染人。深谙此理的铁源坚持深入基层体验生活，把在艺术采风中获得的感悟和素材融入创作，与时代主旋律相契合，使作品具有大气、澎湃的特点，蕴含激荡人心、振奋精神的力量。铁源擅长军旅题材歌曲创作，无论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浓郁的民族风格，还是《十五的月亮》简洁流畅、渐入高潮的旋律，抑或是《望星空》简而旨丰、充满诗意的音乐表达，都凝聚了铁源对祖国、人民和子弟兵深沉朴素的爱，表达了战士的心声，激发起强烈共鸣，满足了广大官兵和人民大众的审美需求。

“在我看来，铁源在作曲界是国宝一样的存在，他写出了那么多深入人心、家喻户晓的歌曲，全国人民都传唱，让人钦佩。他写东西非常入心，非常专业。实践证明，他走的路子也是对的，就是写群众的心声，深入到群众中去，全身心地歌唱人们心里最美好的东西。”邬大为说。

采访中记者注意到，在铁源的家里，已找不到早年创作的手稿原迹。2017年起，铁源陆续将自己积攒的4690件珍贵档案资料无偿捐赠给沈阳市档案馆，其中包括《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十五的月亮》《望星空》等歌曲手稿以及书信、照片等物品。这些档案资料弥足珍贵，承载着铁源的心血，记录着他创作思想的脉络和轨迹，也是伟大时代的缩影，对研究名人历史档案、推动地域文化繁荣发展而言具有重要价值。“档案馆是收藏这些资料的最好归处。”铁源说。采访那天，他一边翻看档案馆为他装订成册的创作手稿翻印版，一边为记者讲述那些歌曲创作背后的往事，“歌曲就是我的老朋友，想念他们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唱起来。”

耄耋之年的铁源依然笔耕不辍，激情不减。家中的书房成了他的工作室，液晶电脑是他最得力的工作助手，音符是他最熟悉的工作伙伴。缤纷的时代，永远是音乐家最丰富的灵感来源。提及近年来创作的新歌，铁源兴致很高，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在铁源的指点之下，记者点击开他在电脑里为歌曲视频建立的专门的文件夹，其中既有讴歌党和祖国、礼赞新时代的主旋律歌曲《你的名字》《党旗高扬》《红船上的诺言》《西柏坡告诉我》《七月的第一天》《永远的春天》和表现新时代军人风采、军民团结、奏响强军强国最强音的军旅题材歌曲《胡杨，大漠的卫士》《今日鱼水情更深》《中国必胜》等，也有赞美家乡美景、描绘幸福生活的《满乡四季歌》《苇河，我可爱的家园》，既延续了铁源恢宏大气的音乐风格，又具有清新的时代气息，旋律感极强，朗朗上口。

“来，听一听，这首《你的名字》我很满意。”“把你的名字写上蓝天，让人间沐浴爱的光辉；把你的名字播进大地，让田野上盛开爱的芳菲……”打开歌曲视频，优美的旋律流淌在室内，如春风一样将人沐浴。铁源情不自禁地随着音乐摆动身体，扬起手臂打起节拍、唱起歌词，神情里充满对音乐的热爱和享受。这一幕，让人动容。

“写这首歌，我用了十年，反复地打磨、修改。它的歌词非常打动我，句句没有提‘党’，但句句都是‘党’。蓝天、大地、高山、江河、镰刀、铁锤，我把这些意向通过音乐的方式串联起来，呈现出完整的、有温度的中国故事。”铁源表示，主题鲜明、形象生动、旋律流畅、结构严谨，始终是他创作的标杆，“达不到这样的要求，我不能把作品端出去。”

此刻，记者的耳畔仍回响着那个午后铁源热情洋溢的歌声。网络平台上，各个年龄段的网友源源不断地写下对铁源的不舍与缅怀。今天，我们不仅是在纪念一位伟大的音乐家，更是在向经典的旋律、艺术的标高深深致敬。

乐章，从未画上休止符。沈阳的夜空上，从此又多了一颗璀璨的星。

（本文图片除署名外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