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3公里长城,诉说陕西文物保护故事
北京日报 | 记者 巩峥 李瑶 安旭东

2024-07-17 07:28 语音播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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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丹丹花开

沿万里长城进入陕北高原,我们的脚步开始靠近这条“巨龙”的中心。这里是明长城陕西段的起点——榆林市府谷县,黄河亦由此入陕,于沟壑纵横的莽原间画出一个壮美的“几”字——当地人称作“龙湾”。

仲夏时节,遍野的山丹丹花如烈火燎原。置身山巅,满耳风声中,仿佛有高亢的歌声传来:“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呦红艳艳……”响遏行云,信游九天。接下来我们遇到的这些人,刚好为歌中唱出的倔强、坚韧与达观,做了生动的注脚。

何用安危问去留

陕西境内长城总长度约1803公里,横跨榆林、延安、铜川、渭南、韩城五市

榆林现遗存战国秦长城357公里、隋长城18公里和明长城1127公里,分布于府谷、神木、榆阳、横山、靖边、定边六县市区,总长约1500公里

龙湾之上,极目远眺:长城内外,碧野万顷,大河前横,奇伟壮丽,一派“塞上江南”的大美风光,与过去的黄土高原已是天壤之别。新中国成立之初,地处毛乌素沙地南缘的榆林,林木覆盖率只有0.9%,流沙越过长城南侵50多公里。抵抗风沙,是榆林数百年来的安身立命之战。明长城的修筑史料中,即有排沙固城的记载。如果遏不住沙,家园不再,长城亦将湮没无闻。

顶着烈日,我们从长城在府谷境内的起点——墙头起,一路西行。几公里开外,于杨家峁段长城墙根儿下,遇上了一支统一身着黑色圆领衫的队伍,他们有的正用皮尺测量城墙破损点位的尺寸,有的则在拍照、做记录。

这是府谷县长城保护站的队伍。保护站成立于19年前,发起者刘东厚年轻时是青藏线上一名汽车兵,曾多次直面过生死。在部队,身为营指导员,他常对战士们说军人就是流动的长城;回乡后,站在真正的长城脚下,却见羊蹄子踏毁了墩台,挖掘机碰坏了墙根儿,挖药材挖漏了边墙……他说不出地心疼。天命之年,建站护城,一念骤起。

府谷县长城保护站站长刘东厚讲述保护长城的历程。

种树是他重要的护城手段,一来缓解风沙侵蚀,二来阻挡人畜侵害。起初,他借住在长城边破旧的智通寺里,形单影只。白天栉风沐雨,夜晚黄卷青灯,身居陋室,甘之如饴。人不堪其忧,东厚亦不改其乐。寺中僧人感其诚,一起到坡上种地、浇树、协助巡查。日久天长,周边的农户、路过的徒步爱好者、山下电厂的工程师、城里的学生……护城的队伍一点点壮大。

最初的12年,15名常住志愿者每月仅发肥皂、牙膏等生活必需品,报酬分文没有。即便如此,依然有不小的经费缺口,一靠开荒种粮菜贴补,二靠刘东厚自掏腰包。

2017年,陕西省将境内长城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当年,府谷县出台政策、划拨经费,请工作站专职巡护长城。有了经费保障,队员扩充至18名,每周分组巡查,覆盖县域内全部144.9公里长城。

2021年起,府谷县吸纳长城沿线33个村的33名群众文保员,与工作站携手护城。

时至今日,智通寺重修,刘东厚和队员们也在一箭之遥建起新工作站,并设立了府谷县长城保护协会、明长城文化教育基地,把长城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

年近古稀,刘东厚早将长城当作家园。在外企工作的儿子担心他的身体,给他在上海买了房,让他去享清福。他反倒邀儿子回来看看老家的长城。

在4.8公里的杨家峁段长城两侧,有一道由6万株松柏树组成的“绿色长城”。这是2006至2015年间刘东厚带领志愿者一株株种下的,当年的小树苗今天已有一墙高。这道“绿色长城”掩映着夯土长城,人、羊难以靠近,挖掘机更无计可施。

“再有破坏长城的,要踩两道法律红线,一是林业法,二是长城保护条例。”看着长城,刘东厚疼爱的眼神像看自家的娃。他说,多少年后,就算长城土墙消逝,这道“绿墙”也会标记出它的所在,告诉人们祖先的伟绩。

且向壶中问片冰

从府谷向西南到榆阳,沿榆靖高速朝毛乌素沙地驶去。目之所及,大片的樟子松、侧柏林立于沙丘之上,随处可见“绿肥黄瘦”。这是我国第一条在沙漠里建起的高速公路。

陕北的夏天比北京凉爽得多,榆靖高速以北、补浪河女子民兵治沙连景区,马鞭草、玫瑰、月季……万亩花海绚烂,三五成群的游客徜徉流连。花海边,治沙连第十五任连长高艺玲正向孩子们讲述沙漠播绿的故事:这座被绿林花海覆盖的国家4A级旅游景区,50年前还是“山高尽秃头,黄沙滚滚流,十耕九不收”。

毛乌素沙地是我国四大沙地之一。历史上沙进人退,位于其南缘的榆林城曾被迫三次南迁。新中国成立前,建在红山顶上的“万里长城第一台”——镇北台,四周堆满黄沙,基座一度被掩埋。

在风沙最严重的补浪河乡黑风口,1974年5月14日,54名平均年龄只有18岁的姑娘组建“长城姑娘治沙连”,向沙海宣战。取名“长城”,一指坐标在长城脚下,二指意志上要有长城精神。

沙柳,根深须长,是风沙的劲敌。采购沙柳苗,最近的地方是40里外的内蒙古小村。没有交通工具,姑娘们就肩扛树苗往回运,狂风一吹,身子和柳条一起晃,走两步退一步,实在走不动,就躲在沙窝窝里唱信天游。有了树苗,姑娘们又从20里外挖来黑土,垫出一亩亩育苗地。

一场“老黄风”把刚长了寸把高的杨树幼苗埋进半尺深的黄沙,姑娘们擦干眼泪,端着簸箕、脸盆铲沙,有的干脆把衣服脱下来,扎住袖口和裤脚,装满沙子往外背。六天六夜的奋战后,硬是挖走了2000多方黄沙,救活了被埋压的几十亩幼苗。

50年来,治沙连第二任指导员席永翠把孙女、三个外甥女、两个侄女接连送上治沙前线。第二任连长张列爱的三个女儿,也将青春抛进沙海。和她们一样,新中国成立以来,榆林的一代代治沙英雄薪火相传:将黄沙变沃野、带领小滩子村民脱贫致富的李守林;开创联合农民治沙的石光银;39载春秋在11万亩沙地书写奇迹的“治沙女杰”牛玉琴……

积世人力,以致天渊。如今的榆林城,林木覆盖率已从新中国成立之初的0.9%提高到33%。陕西的绿色版图因此向北推进了400余公里,成为我国第一个完全缚住流动沙地的省份。联合国环境规划署专家对此高度评价:“榆林造林种草是具有世界借鉴意义的绿色长城工程”。

不问雄繁与寂寥

明长城陕西府谷段依地势而建。如今仍旧可以清晰辨别长城走向。

上世纪80年代,一位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在榆林市神木县志办编写地理志。他的目光,聚焦在榆林所处的400毫米等降水量线上。

这是中国国土上一条重要的地理分界线:沿大兴安岭、阴山、贺兰山、巴颜喀拉山、冈底斯山,将中国分为西北、东南两部分。它也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界线,秦长城的位置几乎与其重合。

此后,他来北京打拼,做到外企高管,出差欧洲,发现有些地区全年降水只有300多毫米,却绿树成荫。他不禁联想起家乡的400毫米等降水量线,还有那连片的贫瘠与荒芜。

锦衣玉食、灯红酒绿,顺而妄喜、安而奢逸,经年累月,心之戚戚,潜滋暗长。年届不惑,归乡的愿望日益炽烈。那条400毫米等降水量线,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我想在老家种一片田园,过后半生。”2003年,他辞掉高薪工作,一头扎进神木市锦界镇圪丑沟村,直到今天。

眼前的张应龙,早不是当年的毛头青年,而是一位花甲老人。梦想中的小小田园,也变为毛乌素沙地腹地42.8万亩绿海。

绿海中央,有座仿照榆林地标——明长城镇北台形制建造的四层瞭望塔,意取古人精神伟力,为自己打气。登临塔顶,四周层层叠叠的绿由近及远,蓝天为幕,碧波无边。“我们现在能看到的范围,只是林地的十分之一。”面对着21年的心血,张应龙语调意外的平静。

沙地苗木成活率低,投巨资打水漂是常事。他花积蓄、卖房产,最窘迫时口袋里只剩50元钱。家人不理解昔日光鲜的高管为何要干这苦差事。逆不惶馁,危不惊惧,西北汉子嘴上寡言,心中暗使劲儿。

他清楚,自己单打独斗不成。2004年,经民政部门批准,他发起成立“神木生态保护建设协会”,办起会刊和网站,在北京、西安两地设立联络处,并以协会为纽带,争取到各类投资和捐助,发展国内外会员1000多人。

他与中科院、中国林科院、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等合作,围绕沙地综合治理、沙生植物开发利用等课题开展科研,取得20多项研究成果。其中8项成果获得国家发明专利,3项通过陕西省省级科技成果鉴定。林下树莓大棚结果,鸸鹋养殖基地建成,年产2万吨长柄扁桃食用油及副产品的加工厂也在筹建中,将带动5000余农户增收。

“不是我改变了沙漠,是沙漠改变了我,让我更清醒地看待盛衰荣枯。”张应龙说,40年前编写地理志时他学到:远古时期,神木森林连绵,所以才给今天留下丰富的煤炭资源。由于地球季风带变化,加之人为破坏,才有近数百年间的生态恶化,黄沙肆虐。

沧海桑田,轮回往复,气候周期交替变换。以百年观之,神木还在与荒芜角力;以千年观之,神木面前又是无垠林海。“我们只是在这规律变化中,做了自己应该做的。”

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与400毫米等降水量线几乎重叠的长城,已成为榆林的人文坐标和精神图腾。

山丹丹花的花语是团结向上、获得新生,象征着热烈的生命。生长于贫瘠而蓬勃昂扬,花开于酷暑而泽荫广大。正如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热烈地生活,热烈地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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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手记

无声最可听

一方水土一方人。陕北人,如同他们脚下的黄土高原,善于沉默。而陕北文化,又最善于从无声中听得大音。

府谷县清水川的石山峁上,屹立着明长城转角楼,它内填夯土,外砌青砖,雄伟高大,岿然山顶,五百年晦明风雨,荣枯闲阅,与对面的群峰遥遥相望。

时近正午,我们跟随刘东厚和队员们在转角楼背阴处躲日头,学着他们的样子靠墙根儿席地而坐。清风徐来,众人不语。我们合上双眼,听到状似艅艎的云影流过起伏的山谷,海红果在脚下暗自成熟。

鱼鸟忘情处,无声最可听。或许,陕北人骨子里已然习惯了与辽远的天地默默对谈。

转角楼几步开外,有处颓圮的墩台,听说常有发烧友在那儿拍星轨。在刘东厚的工作站里,我们就见到了这样一幅照片——夜幕下,群星灿灿,列成一圈圈同心圆,像梵高的画;星阵旁,墩残台破,孤月尘风,如高适的诗。

刘东厚看得出神,又不说话了。或许,让他痴迷的,不只是头顶璀璨的星空,还有心底秉承的律令。

高原夜迟,七八点钟天还亮着。来不及仰望星空,我们匆匆赶往神木。临别一瞥,夕阳下的杨家峁明长城,俨若这莽原上缓缓展开的布景。忽然意识到,或许我们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沉默者——长城本身。

自古洎今,它为千家诗文起兴,为万卷画图开疆,而它本身并不急于宣示什么。唯其丰厚,所以内敛;唯其高标,所以谦逊。

这无声中的力量,远比喧嚣广大精微。

爱我中华 修我长城 专题展

编辑:胡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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